4月24日晚,云门舞集短篇双舞作《白水》《微尘》登陆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白水》明亮轻盈,在法国作曲家萨蒂的钢琴声中,舞者身着轻柔舞衣,于山涧大海湍激水纹投影间穿梭,如水的流淌,如时光的消逝;《微尘》深刻凝重,在音乐巨擘肖斯塔科维奇《第八号弦乐四重奏》摧枯拉朽的弦乐驱迫下,舞者惊惶奔逃,交臂反抗,凄怆震撼。两支风格迥异的舞作,轻重两极强力拉扯观众情绪。年过七旬的云门舞集“掌门人”林怀民即将卸任,《白水》《微尘》更像是他内心的诗篇。
讲起林怀民,人们夸赞他不凡的艺术思想与成就;谈起《白水 微尘》,人们称之为林怀民的告别演出;论其影响,人们毫不夸张的说那是一个时代的落幕。如果它的结束真的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那不妨再一次的选择相信他,跟着他的脚步——流淌在白水间,呼吸于微尘中。
幻境中的追寻
场灯渐暗,只剩台口的那束亮光依然闪耀,牵引着身着素白衣裙的她缓缓走来。背后黑白相间的水流影像仿佛一个巨大磁场,唤醒了她的身体,吸引着她的视线。白与黑本有的对比感在错落交织中反显和谐,在流动中,引入至未曾触碰的幻境。 场灯渐暗,只剩台口的那束亮光依然闪耀,牵引着身着素白衣裙的她缓缓走来。背后黑白相间的水流影像仿佛一个巨大磁场,唤醒了她的身体,吸引着她的视线。白与黑本有的对比感在错落交织中反显和谐,在流动中,引入至未曾触碰的幻境。
琴音的流淌将思绪渐渐铺开,独舞、双人舞、四人舞、群舞等形式不断在变化中来回更替,许是看惯了人海战数的大规模表演,偶然惊觉独舞与双人舞所有的意想不到的猛烈触动。台后方两名男舞者搭肩踱步而来,合着背景画面上演的瀑布之际,彰显出崩腾冲击之感。
两方好似争执不下的对立面,在空间的来回切换中以棱角分明的大幅度动作产生力量的对比。但尤为巧妙的是,在你追我赶中,双方又不约而同的被某种神秘介质所吸引。不紧不慢的变换为紧密依偎的相互支撑,在相伴相生中渐为一体。如果说,男子双人舞呈现出的是两股溪流相交汇聚成瀑布的交融感,那男女舞者的各自独舞则是小溪流的自我诉说。
众人散去,为男女舞者分别在表演中留下了一段属于自己的空间与时间。相比于先前接连跳跃的向上追问,此时此刻,不如静下来扪心自问。诺大的舞台,孤独感在逐渐发酵。手臂紧紧的缠绕周身,时停时起中间或穿插着对拉延伸的下蹲与扩张放射的腾跃。随着动作被拆解并随机的进行组合,在质感与力度的变化中赋予了特定舞段以特殊的性格,女子的调皮与男子的沉稳都在重复中相继幻化出无限生机。即使在群舞的设计中,也没有掩盖而是选择凸显独舞时的个性表达。形形色色的舞者以无规则的肢体动感增添色彩,单看是流动的个体,整体看确是自然。
对于《白水》的多样化表演,无论是从舞段的设计或是舞者的演绎中都很难将整体加以联系,但仔细想来,多变不正是对水的各种质感、形态的表现吗?情感的诉说、思想的表达在林怀民的作品中从来都不局限于动作的设计。所以作品中虽有造型,却无造型感,一切的动作语汇都是在圆的运动路线变化中生发而来。相伴着的诗意化的空间感也在首尾相应的倒退进行中,随着舞者的凝视而由实入虚,仿佛感受了一次久违的户外仙境之旅。在未知的特定环境下,水流以始终涌动的生命力创设出一个又一个美妙的幻境,舞者时而是涓涓细流、时而是峡谷瀑布。凡此种种,最终都直指那不断向前摸索与探寻时空作用下生命整体的高级表达。时空力的层级递进点明了对于身体记忆的回归,在那里,每个人都走过了属于自己的立雾溪;每个人都看到了赛博空间内数字化的自己;每个人都再一次沉下心来,静静感悟生活的禅与道。
暗夜里的呐喊
刺痛、疼痛、伤痛……是苦难遭遇下的各式形容,人的一生间或偶然,总会略尝一二。可没想到的是,在《微尘》中,竟无一例外的以多重叠加的方式引人心痛。
那是一个烟雾缭绕的夜晚,彼此的人脸都看的不是很清,只可窥见那褴褛的衣衫与脏乱的躯壳。他们站着,他们坐着。低垂的眼皮时而抬起四处张望,却很难感受到点滴希望。危难的冲击不需要枪声、也不依赖炮响,紧张的气氛早已在有的人抽搐颤抖与所有人疯狂逃窜中展露无疑。刺眼的红黑背景层层渲染,促使众人聚集成排,以大跨步的强烈姿态撞击大地,下坠的力量是他们为生之希望所留下最坚实的反抗。
有些人倒下了,暗夜的寒气将每一个人都逼入绝境。潜意识里的挣扎使他们再度聚集成堆,在双手的交缠中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可团结却并没有为他们带来好运。紧挨而坐也无法消解的对抗感从紧握的双拳中越发明显,眉宇间的忧愁在双眼紧闭的衬托下清晰可见。接踵而来的后倒前仰是他们被逐个击溃的形象表达,好似车轮的转动般被无情的碾压。被束缚、被压迫的无力感就在看似平静的翻滚转动中一览无余。
滚滚浓烟依旧蔓延,扭曲着的身体支撑着慢慢复立是他们仅存的微薄力量。那一刻,无缝贴合的音乐选择了戛然而止,每个人都动作也相应停止。定格的画面感却在他们刺激放射的瞳孔与向外呐喊的唇间不断扩张,持续了一秒、两秒……没有人知道,也许有一个世纪之久。而最终,暗夜在没有光的击溃下将所有掩去,一切的痛苦与挣扎就如那漫天飞舞的纤尘般微小的飘散一地。沉重的呼吸延绵着无尽的忧愁,从芸芸众生的奋力呐喊中仿佛撞见了渴望挣脱束缚的另一个自己。
《微尘》所说的不是战争,也不限于苦难,而是从对于整个社会现实和生活方式的思考。生活在当下时代的每个人,正是因为无比清晰自己这颗微尘在生命长河的不断推进中位于何方而感受到无尽的恐慌,而它正在用最直接、最本真的呐喊给予凌驾于物质之上的精神救赎。正如最后所有人都停止舞动,只剩最初的呼吸一样,《微尘》的动作只是借以表达的符号化途径,真正打破所有美好的是人心底里的沉重力量。
显而易见的真实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直以来是人们对于哲学终极的思考与探索,从对林怀民先生作品的不断追问中其实都不过是希望可以进一步的触碰到最真实的自我。而如果说《白水》是向上寻找答案,那《微尘》则显然是向下搜寻结果。但正如白水的本性利万物而不争,也如微尘状渺小孱弱而不语,其实在无声无息的过程中,答案早已在真实中显而易见了。
从整体的表演形式上看,两部作品都达到了具象和抽象相结合的真实表达状态。以独有画面感的动作兼有具象的表意——《白水》以轻盈跳跃的腾空感、素白简洁的配景营造出自然流动的理想状态;《微尘》则以挣扎扭曲的痛苦、黑暗无光的深夜借代人脆弱与渺小而产生的无力感,他真诚的面对伤痛,也真实的传达伤痛。赋予了本身区别于描述性的文字而略有抽象的深意,抽象的表达不仅仅存在于两个独立作品中各自凸显的随机化动作设计与调度安排,更在于它们共同作用下的艺术效果。人们习惯于、也倾向于欣赏美好的事物,《白水》的到来,就仿佛将所有可能的愿景完美展现,而随之加入的《微尘》却始终以无法言说的痛苦唤醒着人们沉睡的心灵。人们会忍不住的回望《白水》,但同时也始终忘不掉《微尘》。
《白水 微尘》所呈现出的强烈对比,将人最极端的态度与境遇融于情感中给人心灵以撞击,人们在其中仿佛看见了回到根本生命情怀的再现,也体悟到超脱物外的精神性探寻。但林怀民先生却不愿如此高深的对其进行解读,他更愿意真实的坦白——所有他的创作,不过就是生活,是云门的柴米油盐罢了。但笔者想来,这里面却也牵动着社会,联系着国家,包含着你我他等共同感建立下的群体概念。林怀民先生从留于笔头的作者到半路出家的舞者,一路走来给予无数人深埋于心的感动,他将舞蹈视为通往创作思想的一条路、一扇窗,而他同时也赋予了舞蹈最真实的自我体认与感悟。
对于林怀民先生、对于云门,想说的话还有很多。但笔者始终不愿意称《白水 微尘》就是林怀民先生的结束作就在于他作品中所传达的情感、所体现的思想不应该就这么放之流淌在白水间,呼吸于微尘中,而应该在后人无尽的回望与探索中越发得以深刻与延续。
作者:胡昕恬
编辑:宣晶
责任编辑:范昕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