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凯雄
2008年,我还就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时曾终审过赵本夫的长篇小说《无土时代》,此后就再无本夫长篇小说写作的任何音讯,真至“鸡年”“打鸣”前,他才又在我的“前东家”出版了自己的长篇新作《天漏邑》。时隔近十年终于不声不响地完成一部新长篇,从时间长度看,此君仿佛不是近乎“江郎才尽”就是在以“十年磨一剑”的“洪荒之力”精心打磨。
带着这样的疑惑特别是因为要带着参加新书推介会发言的任务进入对《天漏邑》 的阅读,起先是漫不经心进而很快被吸引得放不下一口气读完进而呆在那愣神,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作品的确有一些很明显很突出的特征摆在那里值得一说,但同时又有一些与这些很明显很突出的特征逆向而行的东西或明或暗地在闪烁,拽着你逼着你犯纠结、去思考。
《天漏邑》 之吸引人最直接的原因当然免不了它的可读性,而构成这部作品可读性强的要素也不外乎人物性格、命运和悬念的设置这类传统的套路,但本夫的设置的确比较老到。作品中的两个主人公宋源和千张子都属于性格极为鲜明者,且还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个粗犷一个纤细,一个强悍一个柔弱,由此也带来各自命运的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但又说不清两人究竟是惺惺相惜还是“既生瑜何生亮”? 至于悬念,作品中既有宋源与千张子人物命运这样的小悬念,更有天漏村这样一个小山村何以竟有三千年的历史以至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都要绵长得多这样的大悬念。作品就是如此这般地揪着你一气往下读直到终了,你不得不佩服作者设置的精致和掌控的周密。然而,《天漏邑》 之可读又绝不像一般好看小说特别是近年流行的几种所谓大IP那般,虽也好看揪心但揪完心后也就松开了。而 《天漏邑》 的揪心则是没完没了地揪着不放,在那些个性格命运悬念的背后总是藏着掖着些味道任你咂摸:比如曾经的抗日英雄千张子何以竟是叛徒而此后又何以一如既往地与鬼子抗争? 比如抗日英雄宋源与叛徒千张子的命运又何以如此纠缠? 比如天漏村又何以“百折不挠”? 这些显然都不是“可读”二字所能解读得了的。
《天漏邑》 的基本写作手段的确有高度写实的一面,有些地方实起来要么是不忍卒读要么是“感同身受”。前者如写日寇对抗日县长檀黛云所施之酷刑及天漏村突遭雷劈时之情景,后者如写千张子因不能承受之“疼”而变节时自己竟然也会有莫名的疼痛感。这一切皆可作为本夫写实功夫已抵达撕心裂肺程度的佐证。但 《天漏邑》 如此之写实又着实远远解释不了天漏村何以三千年不散不垮的缘由,这个小村落三千年的历史之谜竟浓缩于这片纸间,这又是作者写意功夫好生了得的绝好写照。
小说作法绝对传统但又不止于传统,传统小说中依自然时空谋篇布局、注重情节细节设置、白描刻画精致等十八般兵器被本夫信手拈来,作品即便是双线述叙述也依然中规中矩,绝无时间穿越错乱之安排,无非一条以宋源和千张子的成长及个人命运为线,另一条以祢五常先生为首的课题组围绕着天漏村历史展开的田野调查为线,两条线之间基本不交叉,惟一使之连为一体的要素就是天漏村这个物理时空。但就是在这些土得掉渣的传统写作中又不时传来“我从哪里来? 我到哪里去”、“个体的渺小”、“命运的无奈”之类充满现代性的“天问”? ……
注重可读性又不止于可读,着力写实又不止于写实,看似传统又不止于传统,《天漏邑》 就是这样的一个混合体,“混”得天成,“混”得自如,“混”成了赵本夫自出道以来至迄今为止最浑厚的一部长篇,真没枉了“十年磨一剑”的寒窗之苦!
浑厚的 《天漏邑》 不仅使赵本夫的长篇小说创作站在了一个新的高度,同时也给文坛带来了一些有益的思考。现在我国年产长篇小说已近5000部,这还不包括那些一时尚无从准确统计的所谓“网络文学”中的所谓“原创小说”。面对长篇小说如此“旺盛”的生产力,我们不时看到或听到这样的分类与评析:这部小说真传统、那部小说很现代;这部小说出自传统作家之手、那部来自新生代,而在这样的代际划分中还要进一步细化成某某年代……如此这般,或从创作手段着手或从作家年龄入眼,虽不能简单断言这样的分类描述与研究毫无意义,但失之于粗则是毋庸置疑的。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看上去不过只是分类描述与研究中,骨子里或多或少自觉不自觉地暗藏着一种近乎“创作进化论”的价值判断。这种“集体无意识”仿佛在不断地暗示:现代比传统深刻,新人比老者拉风。倘本人的揣测无误那这种所谓“创作进化论”的“集体无意识”就着实大可值得商榷。
人类文明包括文学创作的发展从来就不是代际的绝对替代,而始终是处于在吸收中融合、在继承中创新这样一个生生不息的运动进化过程之中,那种“古已有之”的所谓文明自豪感和“横空出世”的所谓历史虚无论本质上都是肤浅而片面的。这当然是一个十分庞大的专业课题,远非这则小文所能承载。但赵本夫长篇新作《天漏邑》 的成功至少给我们这样一种启示:小说创作本无所谓传统与现代之别,而只有精彩与平庸之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