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首例古村落保护民事公益诉讼修复执行案执结的背后
▲明代戏剧家汤显祖亲家胡桂芳故里金溪游垫村。| 邓兴东摄
前不久,全国首例古村落保护民事公益诉讼修复执行案执结,涉案的江西抚州市金溪县“三公旧第”门楼修复完成,并顺利通过验收。
金溪,因山间溪水色泽如金得名,“江西十大古县”之一。境内,民居、牌坊、宗祠、庙宇、祭坛、官厅、书院等建筑一应俱全,拥有格局完整的古村落128个,保存明清古建筑11633栋(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中国传统村落57个,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名村)7个,被誉为“一座没有围墙的古村落博物馆”。
近年来,包括金溪在内,部分地区传统村落古建筑和古民宅时常遭遇人为撬盗,这不仅加速了古建筑的消亡,而且破坏了传统村落的历史风貌及整体人文环境,斩断了原有的历史文化传承。如何合理保护和利用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
2022年,“完善公益诉讼制度”历史性地写入党的二十大报告。公益诉讼检察全面推开五年多来,法定领域“版图”进一步扩大,由最初的生态环境和资源保护等四个领域,扩展到英烈权益保护等领域,并继续向文物保护等新领域拓展。
发生在金溪的“三公旧第”门楼案,是传统村落标识性建筑损毁引发的人文遗迹保护刑事附带民事公益诉讼案件。一审判决,两名被告连带赔偿修复费用10万余元,连带赔偿人文生态资源损失30万元。由此,我国传统村落保护又多了一柄“利剑”的加持。
值得关注的是,除了事后的公益诉讼,还有哪些创新巧思可以保护传统村落?我们一起看看金溪的实践。
▲修复后的“三公旧第”门楼。
江右早春,“三公旧第”门楼重新矗立在金溪合市镇湖坊村下羊组一清水潭畔。乍暖还寒时节,天空阴霾,朔风起,吹皱一池春水,吹不动青砖、黛瓦的八字形门楼。
在赣派建筑中,门楼属藏风纳气之所,也是全村乡亲进出的必经之路。古时,婚丧嫁娶都会穿过门楼。
站在约20平米的“三公旧第”门楼里,下羊组村民王高琦指着东边墙根的长条矮凳说:“小时候,我们同辈几个都躺在这石凳上睡过觉呢。”
谁曾想,“三公旧第”石匾会被偷,门楼还塌了!
案起
“摸着石头过河”探索文物保护公益诉讼
2020年4月27日晚,被告徐某文、方某平驾驶三轮车来到下羊。为偷盗“三公旧第”石匾,两人找来大树枝,撞向门楼西墙。历经数百年风雨的门楼不堪重击,垮塌了;石匾摔在地上断裂。
回抚州市临川区云山镇后,二人将“三公旧第”石匾和此前4月11日从金溪琉璃乡波源村西岸组偷盗的“甲第里”石匾,合2200元出售给他人。
从老照片上看,“三公旧第”为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所书,距今有269年历史。石匾右上清晰刻有“乾隆甲戌年孟春”字样,左端题有“礼部郎中黄师范书”的落款。
“门楼承载了文化记忆。假如没有门楼,我们的后代怎么去理解古人的思想、价值观念?”金溪县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叶剑辉告诉记者,“三公旧第”门楼,对研究金溪县明清古建筑群、江西农耕文化具有参考价值。
而“甲第里”石匾,取自中国传统村落波源村“进士第”门楼。清嘉庆年间,波源村进士捐资建造村口凉亭,建筑正门有“进士第”匾额,侧门为“甲第里”石匾。
2020年底,公安机关将“三公旧第”“甲第里”盗窃案移送到金溪检察院。“当时,最高检有类似的文物保护案件在处理,让摸着石头过河的我们萌生了公益诉讼的想法。”金溪检察院第二检察部主任高飞娥解释说,“前些年,随便一个石匾盗卖出去都能卖3万元以上。而根据非法所得,嫌犯判处有期徒刑几年就结案了。”
2021年1月5日,金溪检察院向金溪县人民法院提起公诉,并于1月22日提起刑事附带民事公益诉讼,要求两被告承担生态修复费。
同年6月,《中共中央关于加强新时代检察机关法律监督工作的意见》明确提出,积极稳妥拓展公益诉讼案件范围,探索办理文物和文化遗产保护等领域公益损害案件。10月,金溪检察院追加起诉,要求两被告承担人文生态环境服务功能损失。作为起诉人,金溪检察院找到具有文物工程设计资质、且熟悉赣派民居特色的重庆市工程设计院福建分院评估修复费用。经测算,“甲第里”门楼修复预算9812元,“三公旧第”门楼修复预算93727.61元。
然而,即使修复了,文物、古建、古村落的文化生态价值损失仍无法衡量。
在文化生态价值损失如何确定方面存在不同的意见,最终,金溪检察院采取了专家证人的方式。
2021年10月,金溪检察院委托抚州市文物保护中心副研究馆员丁潮康、抚州市博物馆副研究馆员程小辉等两名文博专家出具《专家评估意见》:“甲第里”“三公旧第”石匾及其依存建筑具有浓厚的地域文化特征,且包涵了丰富的历史信息,属于不可再生的文化遗产,虽然可以仿照原貌修复,但被盗石匾的原物已无法追回,破坏了村落传统风貌,对当地人文生态环境服务功能造成了损害。这种损害严重影响了当地人民群众的人文情怀、历史情感。为此,案件造成的人文生态环境服务功能损害,以修复费用的3倍为宜。
被告方辩称,评估意见非国家文物评估机构或国家文物局备案的文物鉴定评估人员出具,专家评估意见科学性不足。
对此,在没有鉴定机构对古建筑损坏导致的人文生态资源损失作出鉴定的情况下,一审法院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对“有专门知识的人”的要求认定,《专家评估意见》的出具主体、形成程序均合法。专家出具的意见经过充分讨论、分析,结论明确,且经庭审质证,符合法律及司法解释的规定,依法可以作为本案认定事实的根据。
▲象山心学创始人陆九渊故里金溪陆坊村义理门楼。
判决
钱怎么用?创新传统村落修复执行机制
“一锤定音”,2021年底,金溪法院依法判决:两被告连带赔偿“甲第里”“三公旧第”门楼修复费用103539.61元以及功能性损失30万元,承担鉴定及评估费用11200元。
判决生效,钱怎么用?没有先例!法院提出,能否将执行款转给检察院?
叶剑辉说:“问题是检察院没有指定的执行账户接收。而且,作为司法机关,检察院也不可能直接去找一个施工方来修缮古建。”
金溪法院创新传统村落修复执行机制,与公益组织江西思华生态环境保护基金会签订公益信托合同,委托思华基金会管理、监督使用案涉生态修复资金。同时,金溪县住建局、金溪县人民检察院作为公益信托合同监察人。
期间,思华基金会与合市镇政府签订修复合作协议,由镇政府发包,招标选定施工队伍。
金溪县住建局指派古村落保护开发中心、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协会,制定修复方案、提供技术指导。金溪法院全程参与修复监督,并负责修复费用执行。
去年11月,“三公旧第”门楼启动修复。
仰头细看,新立的“三公旧第”石匾下三个户对,左边菊花、中间牡丹、右边芙蓉,花姿雍容,栩栩如生。
“老照片上也是这三朵花,特意请雕花师傅现场雕的。”金溪县古村落保护开发中心项目股股长彭志芬说,“第一次都快修完了,用的现代红砖,不像旧物,必须推倒重来。“现代砖三毛一块,明代青砖,两三元一块!瓦片要用铜钱瓦,和新瓦价钱差不多,但铜钱瓦小,四五块铜钱瓦才能顶一块新瓦。施工队长李德华抱怨也没用,就得按图纸来!”
第二次是为了工艺如旧,精益求精,历经两次拆掉重做,“三公旧第”门楼总算“参照原貌、修旧如旧”。
哺时,年逾古稀的王家老太太在潭边洗完青蒜,提着竹篮穿出门楼,“修的和以前差不多,蛮好。”
另悉,“甲第里”牌匾早先已由村民修缮完毕。
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环境资源审判庭副庭长张宁介绍,“三公旧第”案件的依法审理,既是对两被告所做行为的否定评价,也是对广大公众人文生态资源权益遭受损害的填补,更在于警示、教育、唤起全社会成员人文生态资源保护意识,增强保护传统村落风貌和古建筑等不可再生文化遗产的自觉性。
金溪法院积极探索创新执行方式,构建了“党委领导、政府主导、企业主体、社会组织、司法机关和公众参与”的多元共治生态环境修复机制,促进了环境公益诉讼与生态环境修复执行的有效衔接,为人文遗迹修复工作提供了可复制、可推广的实践样板。
▲《四库全书》馆总裁曹秀先所题“对云”,至今仍保留在金溪县镇川公祠内壁上。
薪传
“拯救老屋行动”促进古村落保护、活化利用
如今,金溪不仅成立了文化生态检察工作站,还组建了全省首家传统村落保护巡回法庭,构建起政法单位、住建局、古村落保护开发中心、“老屋办”等多部门联动的多元共治机制,为传统村落保护注入司法动能。
这不,中国传统村落之一金溪北坑村叔三公祠门前正挂着两块招牌,一块“金溪县人民检察院文化生态检察工作站”,一块“中国传统村落拯救老屋行动项目”。
在金溪,“拯救老屋行动”的修缮资金,由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出资4000万元,县政府配套2400万元,房屋所有人自筹1600万元。
“听说修老屋还要自己出钱,有的村民一开始不太乐意。毕竟,老房子不如水泥房子住得舒适。”金溪县文物管理所所长吴泉辉说,不破不立,在自愿申报的基础上,金溪按照文物价值优先、整体保护优先等原则,对全县100余栋老屋先行先试,开展修缮。“村民自主选择工匠队伍,参与修缮方案制定。我们通过做给村民看、带着村民干,让大家认识到老屋的价值。”
目前,“拯救老屋行动”整县推进项目完成修缮650余栋。
老房子修好了,派啥用场?2020年2月,金溪县出台金融支持生态产品价值实现试点实施方案。“古村落、古建筑及围绕着古村落的山、水、园、林、湖,都是具有经济价值的生态产品。”金溪县委书记张文贵介绍,县里探索创新古建筑收储托管机制,推出“古村落金融贷”,推动古村古建融入生态文化旅游产业。
穿过盛开的油菜花田,来到象山心学创始人陆九渊故里金溪陆坊村,最为醒目的是三层高的义里门楼。往里走,村广场右侧有座“槐堂书屋”,即陆氏家塾,现为金溪县老年大学陆坊分校和陆象山文化博物馆。木门花窗皆是旧物,屋内整齐地摆放着蒲团、案台、桌椅。日常,书屋除了对外开放,还做村民议事场所。
书屋变会场,民居变身为糖饼店、茶吧、咖啡店、书店……“托管后,老屋产权不变,投资人可以用部分老屋经营权作抵押,向银行申请贷款,这便是‘古村落金融贷’。房主收取租金,或入股参与老屋经营分红。”吴泉辉说。
2020年6月,金溪县乡村发展振兴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与游垫村签订协议。
“县里建立了古建筑经营权确权颁证等制度,成立了生态产品交易中心,为古建筑的经营权流转、抵押贷款等提供一站式服务。”公司董事长陈旭说,“银行委托专业评估公司上门评估老屋价值,评估完3个工作日就拿到了贷款。”
目前,金溪已与村民签订托管协议1800多栋老屋,其中,整村托管28个。2022,全县古村落金融贷余额23.89亿元。
戏梦田园里的数字游垫村,栈桥池塘畔的竹桥古村,水杉林深处的下李村……“我们鼓励多种形式、多种业态促进老屋的活化利用,但又在审慎地避免同质化和过度商业化。”吴泉辉说,传统村落文旅融合发展项目现已推进12个。
云开见日,叔三公祠旁,一枝桃花斜出身来,灼灼其华,明艳动人,似在昭示古村落保护的春天。
▲金溪县竹桥古村航拍。 | 邓兴东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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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让传统村落遗产变遗憾
——访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吴灿
文汇报: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智库等编写的《中国传统村落蓝皮书:中国传统村落保护调查报告》是我国首部关于传统村落及其文化遗存与保护现状的蓝皮书,于2017年12月出版。时间已经过了五年,传统村落发生了哪些变化?
吴灿:近年来,社会公众对传统村落保护的认识越来越深入。有的地方不遗余力地把传统村落当做旅游名片推广,在传统村落组织各种文化活动,提升了传统村落的知名度。
不过,若深入田野调查就会发现,传统村落保护仍面临许多问题。比如,在那些没有开发的传统村落里,烟火气寥寥,逛上许久也只能遇见一两个老人。村子里,时不时还会冒出新修的水泥房子,而老房子风雨飘摇、无人问津。在那些变成景点的传统村落,不论是售卖的小商品、还是文艺表演都大同小异,村落原有的特色和差异性日渐消弭。
文汇报:保护传统村落,既要留住古老建筑和原住居民,又要留住生态环境与非遗文化。做好传统村落保护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吴灿:目前,主管传统村落保护的是住建部门,但住建部门管理传统村落,主要依照普通民居的规则进行。长此,传统村落保护或将变成传统建筑保护。实际上,传统村落中,有的是文保单位,归文物部门;列入非遗名录的,归文旅部门;周边的生态保护,归环保部门……这不利于保持传统村落保护的整体性。
保护传统村落,应将其视为一个有机的、活态的生命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传统村落的“活态”存在,文化价值、经济价值、社会价值等等就无法延续下去,传统村落可能沦为一个“标本”。
文汇报:很多传统村落的保护依仗旅游开发,不少原住居民建民宿、开饭店、当导游。在您看来,传统村落应当如何处理好保护与开发的关系?
吴灿:传统村落的保护要做实,需要巨额资金投入。旅游开发是一条比较好的路子,但不能只靠旅游,还要结合当地“乡情”,用多元产业、特色文化留住居民,产业兴旺、村民富足,才不会让传统村落空心化、遗产变遗憾。
文汇报:前不久,全国首例古村落保护民事公益诉讼修复执行案执结。这样的做法对中国传统村落的文物遗迹保护有何深远意义?
吴灿:文物是不可再生的。偷盗建筑构件,导致整座建筑的完整性遭到破坏,赋予其间的文化信息也就残损或消失了。这次的判决体现了全社会对于文物价值的认知在不断提升。同时,经济处罚较重,对文物偷盗行为也是一大威慑。
文汇报:您认为,还可从哪些方面入手更好地保护传统村落?
吴灿:不少地方都有各自的传统村落保护条例,但目前亟需出台一部全国性的传统村落保护法,并建立健全多部门联动机制,将传统村落中的公共建筑、民居房屋、生态环境、文化习俗等等作为有机整体纳入保护范围。同时,政府加强引导,多渠道筹措保护资金。
当然,最关键的是尊重传统村落的主体地位,保障传统村落原住居民的权益。他们既是传统村落的创造者、拥有者,更是传承者、保护者。同时提升民众自觉的保护意识,让大家认识到传统村落是祖辈留下来的珍贵资源,利用得当可以变为文化红利,将传统村落保护内化为自身责任,聚集社会各界的智力、财力、创造力,并最终转换成行动力。
作者:付鑫鑫
编辑:赵征南
责任编辑: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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