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宁
共同旅行的人,究竟得到哪一天才真正熟稔起来,或者说,开始有了深入了解对方的愿望。有一种说法是,第十二天前后。
南极回来,翻看我的南极日记,在上船的第十二天早上五六点,发现我在卫生间里记下了前日相遇一位画家的事。这已经是船上旅行的后半期,充满狂喜与发现的海上巡游、登岛活动暂告一段落,剩下的便是,船上的各种讲座、电影与分享会。不习惯群居扎堆的我,在这天下午逃离集体活动,来到四层甲板的咖啡厅,打算在这里消磨时光。咖啡厅的不同角落,坐着同我一样心思的散客,我一眼望见有过点头之交的一位画家,他热情、豪爽,且一口京腔,这多少让我有些亲切,所以就径直向他走过去。
起先,他身边还坐着几位同行客,但聊着聊着都各自散去,我的好奇害死猫的职业毛病又来了,开口问他作为画家的事。“来这里一趟,不想画一些南极主题画?”我知道这个问法很冒犯一个艺术家,但还是忍不住。“画什么? 怎么画?”他脱口就反问了我一句,情绪似在井喷前一种极力按捺的状态。“南极这么壮观、奇特,你说它是能用文字描述,还是用照片拍下来? 你看那些摄影家长枪短炮带着,我告诉你,没戏。南极的美是无法再现的。你怎样再现?”如果在另一种场合,我会觉得他有些画家的狂妄,但因为一同走着南极,我多少默认这个事实,所以我没有说话,静等着他情绪爆发。我能感到极地对艺术家那种特别的冲击,激情正在他体内燃烧,而这将带来什么,我不知道。
“走过德雷克海峡那几天,你上过六层的甲板没有?”又是突如其来一个反问。我诚实地答:没有。回想最初登船的那三天,我可是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对巨大的海浪可能引起的晕船反应严阵以待。我们上船即被告知,这是海上航行最难挺过的三天,将要穿过的魔鬼海峡,船身会因巨浪而有大颠簸,人最好不要吃得太饱,不要四处乱跑,且永远腾空一只手,好随手抓住一些依靠。我大概是太听话的孩子,也不想让自己无谓的难受,所以基本没有四处走动。显然艺术家就是艺术家,面对有些东西,有那种拼死不顾的激情。看我很想知道,他开始描述。“我是凌晨四五点上到的外层甲板,不瞒你说,那浪直冲到七层甲板那么高,它简直就在我眼前,我就是这样……这样……抓着栏杆慢慢移动,生怕被浪卷走了。可也不舍得走。从没见到的壮观啊,那叫一个惊心动魄。还有冲到鼻子里的海的味道,此生都忘不了……”
被他这样描述着,我眼前真就铺开一幅画面,那是我们百来十号同行者大部分都无缘见到的南极巨浪图。我多少有些庆幸遇到了他,至少弥补了此行错过的最重要的景象。他紧接着做自己的结论:“所以说,到南极来,最好别想着用文字,照相机、画笔也放下,连眼睛都不要用,你该用鼻子来感受南极。”
他说到鼻子,我的头脑里立马跳出一个孩子的面孔,那是船上与我们同行的六个孩子之一,一个问题孩子。船上曾经为六个孩子及家长做过少年营的分享会,我也在那里旁听。一半原因是,听说其间有这么个自闭症女孩。
女孩十四岁,是被母亲带出来旅行的。但在母亲的讲述中,她能做这次南极之行,倒是沾了女儿的光。原来组织这次旅行的杭州至尊国际度假的老总,对自闭症孩童一向关爱。之前就组织过这类孩子的关岛之旅,连带家长的费用全包。这对母女的南极之旅也带着这样的性质,她对此行深怀感恩之心。所以,活动中把抚育这样一个孩子的感受悉数道出,并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公众讲出与女儿的故事。
与其说我是被这辛苦而独特的生命经验吸引,莫如说被母亲的作为与说话语调打动。她介绍自己是学声呐学的,但在得知孩子是自闭症那天起,她就辞了职。看书、访医,甚至考下很多特殊儿童教育的资格证,都是为了进一步了解这类儿童的心理,把自己的孩子往正常孩子路上引一引。她还办了一个自闭症学校,呼吁社会关心自闭症儿童。说这些时,她从不激动,也不夸大里面的含辛茹苦。这份超然的平静与泰然,任何人再把视线移向她身边的孩子,都会心有所动。讲完要说的话,她和孩子退到一侧,正好在我的座位后面。我往回看时,她的孩子突然直直地就冲我奔过来,几乎和我要鼻尖相碰。我本能地往后闪了一下,她的母亲也赶紧往回拉。但我还是觉得我这样会引起误会,赶紧微笑着向她竖了竖大拇指。毕竟作为孩子中一员,她刚才勇敢地站在一群人中间,介绍了自己的名姓。
之后我们分手,后来在餐厅、在楼梯口相遇,都只做点头之交。作为同船的游客,大家对这个自闭症家庭都饱含同情,释放出最大的善意。我记得那个活动结束时,就有一位孩子家长在背后劝大家,以后别叫她自闭症孩子,这类孩子有个特定称谓,叫星星的孩子,这样家长听了好受些。
所谓星星的孩子,就是那些有视力不愿与你对视,有听力却听得不是跟你一样声音的孩子。他们不懂社会规则,不懂怎样与人交往。完全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之中,有如天上的星星,独自闪着生命的光。常识虽然了解一些,但是具体到行为,仍然搞不懂。比如她为什么直直地冲过来,又那么将鼻子凑近我。这个谜团,竟然是在我遇到画家之前的那天晚上解开的。那夜我上到外层甲板,纯粹是想观星。因为有次从餐厅碰到的极友口中知道,海上的星星也极其灿烂,便也不想错过在南极看星星的机会。当然海上风云变幻,星星也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走向那道通向外层甲板的门时,就见上面贴着:今夜因为天气原因,取消观星。我不甘心,还是推门出去。就见六层甲板上,一群服务我们的美国探险队员正在烧烤。为不打扰到他们,我又往上迈了一层。在七层,我看到了自闭症孩子与她的妈妈。
我向那位母亲表达我那天后退一步的歉意,不想那妈妈却说,“其实大家都是好意,处处原谅她的行为。但我不希望这样,这样她会更不知道怎样做是对的。所以我会把她此行中的一些问题记下来,待回去慢慢教她。”“随时发现随时教不行吗?”“不行,她和正常孩子不一样。你说多了会造成她的压力,压力积攒多了就会爆发。比如失眠、发脾气。再说这是在旅行中,我不想给别人造成更多困扰。”“事实上,这几天她又开始不睡了。”说着这样忧心的事实,女孩妈妈仍然语调平静。
可是,看身边那个孩子,并没有很焦躁啊。此时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吃烧烤的人。“你不能用正常人的反应来判断她。比如大家见到南极的美景,会兴奋地说哇———她也许会闷声低头,但这并不表示她不兴奋,而是表达方式不一样。自闭症孩子的生理与感知系统迥异于正常人。”这真是一个艰难的话题,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对话下去。但在这里看到那个孩子,我似乎有了另外的冲动,我对孩子说:来,我们一起转个圈吧。抓住她的手,她竟然也意会,很高兴地与我一起转圈。这是我小时候和伙伴玩过的游戏,而且能感到转圈越快,越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快乐。只是不知,这样的快乐,这个星星的孩子是否也能感受到。她转着笑着也叫着,这笑闹也感染到她妈妈。转到一定圈数,她突然又眉头紧锁,以为她头晕,我赶紧停下。没想到她又一次将鼻尖凑过来。而在下一次转圈开始时,她也先抓住我的手,嗅一嗅。她妈妈解释,这是她认识人的方式。也许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但很快会过去,但在她,这个阶段无限延长。
原来她是用嗅觉在记住一个人。刹那间我有些被触动。并且仿佛和她的母亲心贴近了一些。这时我终于敢向这位母亲,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有的家长,会因有这么一个孩子,而想着再生一个。这样等自己老了,离开了,孩子间也好有个照应。”也许这样的建议她早已听过,孩子的妈妈并不觉得唐突:“其实抚养这样一个孩子,就够耗掉所有心力的。还要生第二个? 再说,生一个孩子只为让他照顾另一个,那对后来的孩子,公平吗?”不等我接着问下去,她继续说,“我现在想的只是,争取在有生之年,将她的自立性培养得多一些。这样以后即使我们走了,她进福利院,也还有能力照顾自己。”
“那她现在能做到多少呢?”“基本的吃喝拉撒已可以了。以前我总是心急,几乎把她的学习时间排得满满的,恨不能随时给她脑袋里塞东西。但到她十一二岁,我发现她终于开始反弹,无缘无故发脾气,咬人也咬自己。这时我开始问自己,我这是不是真的爱孩子呢? 她要是一直这样,我还爱不爱她? 后来我明白了,真正爱的前提是接受。接受之后慢慢改进,这样才不会对她造成压力与伤害。”
生命中有些东西伪装不了,甚至包括说话的语调。我开始理解她的不疾不徐。那更像是与自己对话的方式,我相信在把这个女孩养到十四岁的艰难征程中,她就是这样一次次说服自己:接受,接受,再接受。作为母亲,接受的又何尝不是自己命运的一部分? 我感到最终,她接纳了自己。
做过这样的交谈,我不想再向她说出,一般人都能讲出的“你真不容易”这样的话。因为说不好就成了廉价的同情。我能感到,她向我尽力道出的,其实是她个人从这个际遇里领悟到的东西。甚至包括外人难以感同身受的与孩子一起成长的快乐。
我不能说这些我都一一领会到了。但在和孩子疯狂转圈的时候,我又似隐然触到了一些。尽管它转瞬即逝。后来我仍与这一对母女在各个场合相见,无论我怎样热情地打招呼,这孩子都没有表现出格外认得我的样子。一次共同的游戏,并不能创造奇迹。
但我还是深深地记住了她真切地嗅我的样子。如果画家所说成理,也许此行真正领略南极之美的,是这个孩子。在南极的夜空中,我终没有看到星星,但遇到这个星星的孩子。我想说自己是幸运的。这种感受,照样无法向人描述。
写于2016年4月2日
第九个世界自闭症关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