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半农
“笔会”《妄理有理》一文(刊于2014年12月5日)提到上海老话“妄理十八条,正理只一条”,作者认为“妄理”是从《黄帝内经》中“以妄为常”之“妄”引出的,“妄”文内容还涉及到上海老派方言词语,有必要一议。
“妄理十八条”之“妄”,其实应该是“横”字,“妄理”亦即“横理”,就是不讲道理、毫无道理的“理”。“横”字在上海老派方言中有不同读音和义项,《莘庄方言》(学林出版社2013年版)有记载。这个语境下的“横”字释义是:凶、厉害,不讲道理,例句是“迪个人横去横来。指这个人很凶很凶”(第270页)。上海西南原松江府方言中至今还常说“迪个人蛮横个”(这个人很凶、不讲道理的),市区不也是有“横对”的说法吗?“横理”的“横”就读“横对”的“横”音,两个“横”词义有相同之处。而“妄”在上海老派方言中另有词义,读音不同,不能等同于“横”,所以说“妄理十八条”应是“横理十八条”,这老话在郊区农村方言中也还保存着。
乍看“妄”,非方言用字的感觉强烈,很少有人会认为它是上海方言的一个字(词)的。实际上,“妄”流传有序,一直是原松江府方言中的常用词,读音是“王”,词义是虚假的、不可能的,或等同于另一个方言词语“瞎三话四”。如有人说了件什么事,旁人认为是不可能的,或是虚假的时,就会说“妄个(的)”。明太仓人陆容在《菽园杂记》中,举了胡人进献狮子全过程例子后说:“《辍耕录》所言,皆妄也。”(中华书局1985年版)清常熟人王应奎《柳南随笔续笔》中有多个“妄”字例句,如他举了阿胶的一种详细制法后说:“其真者如是止矣,他说皆妄。”(中华书局1983年版)方言中的“妄”字,源头是不是在明清?尚未考证,不便妄下结论,但文献中两个“妄”字的义项至今还保存在上海西南方言里是事实。它同“横理”的“横”的读音不同,义项不同,不能替代,也引申不出“妄理”的。《莘庄方言》也列有“妄”词条,可参见。
“妄”文认为“以妄为常”是从《黄帝内经》中引出的。应该说,“妄理有理”有点道理,日常生活中也有这种情况,但它同《黄帝内经》中“以妄为常”的“妄”是不搭界的,也引不出“妄理有理”。《黄帝内经》中有“以妄为常”短句的全段文字批评的是纵欲,是指有些人将不正常做法当作正常的去做,“故半百而衰也”。这个“妄”明显不是指“妄理有理”的“妄”,同方言中“横”词义也不合,此“妄”字应另找源头。
“妄”文使我联想到了当前上海方言的处境。现在重视方言的人多起来了,但总有人认为,方言都是些写不出本字或根本没有本字、读音古怪的东东,所以在书写时,常常有人会写出各种怪字,连有本字的也写成怪字。最不可理喻的是将白读音的“人”写成“宁”,最新的例子是某报通栏标题中,居然把“做啥”写成“组撒”,这简直是在糟蹋方言。方言的形成历史悠久,组成复杂而成分多元,除了有写不出本字或根本没有本字、读音古怪的东东外(有音无字的情况在其他方言中也存在,梁实秋谈老舍作品时就说到北京土语中“还有许多有声无字的词字”,见2014年12月9日《文汇报》11版“悦读”《忆老舍》),还有很多古音字,古汉语用字等,这都是一代一代人传下来的“非遗”资源,在农村本地方言中保留得很多。如将干饭再煮成粥,市区称“泡饭”,而在原松江府农村叫“爨粥”、“饭爨粥”(爨,沪语音“催”)。“爨”是“炊、烧”之意,“爨粥”、“饭爨粥”就是将饭再烧成粥,词面语义和实际语义一致。“爨”十足又是个古字,从《孟子·滕文公上》中有这个词义的“爨”字算起,也已有两千多年了;我国最早的百科词典《广雅》中也有“爨炊也”的记载。这个古字古义,至今完整地保存在上海西南方言中。方言中那个“妄”,也明显同古汉语有关。在大城市,由于人口导入年代早、移民人口多等多种原因,早在七八十年前,《海上繁华梦》作者孙玉声谈到方言时就说过上海“五方杂处,语言庞杂”,“除城南城西一带,尚有完全土著外,其余一变再变”(《稀见上海史志资料丛书》第586页),居住者成分发生这么大变化,方言焉能不变?最近二三十年中上海方言的读音和用词习惯更是大变,出现前所未有的困难和问题,致使方言传承中止的中止,异化的异化,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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