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成《归帆图》,清刻本
钱大昕是乾嘉学派最重要的学者,其学术是中国传统学术的高峰。乾隆三十五年,钱大昕自编其诗为《潜研堂诗集》十卷,此后续作未再结集,直到他去世后两年,其亲属才将他在乾隆三十六年以后的诗编成《潜研堂诗续集》。然而钱大昕散落在文集之外的诗文依然不少,需要有与其成就相称而又体现学术进步的整理本。
苏州贵潘科甲联绵,极盛于潘世恩,以状元而位至三公。潘家第一个进士,则是潘世恩的伯父潘奕隽。
乾隆三十四年,潘奕隽参加己丑科会试,评卷本来在前十名,已进呈候旨确定名次,不料引见时未到,被黜为三甲九十七名进士。此后他宦途蹉跎,在近20年的时间里,大部分时间担任内阁中书,乾隆五十一年曾派任丙午科贵州乡试副主考,归任内阁典籍,至五十三年始升任户部贵州司主事。潘奕隽自感不平,遂于该年冬季引疾归里,从此优游林下,道光十年以91岁高龄辞世。
辞官后,潘奕隽乘船沿运河南下,典试贵州时的正主考萧九成绘《归帆图》为其送别。此后30多年里,潘奕隽屡请友人为《归帆图》卷题诗撰文,汇成巨帙,后与尤诏、翟大坤所绘《探梅图》题跋卷,一同刊刻行世。
《归帆图》首有潘奕隽自题签,又有宣城袁谷芳、钱塘吴锡麒序,长洲王芑孙跋,其余题诗词者三十馀人,多一时名流,如袁枚、钱大昕、王鸣盛、孙星衍等,其中钱大昕题诗四首:
凤池染翰擅清才,粉署含香近上台。何事莼鲈乡思起,风帆翻向潞河开。
玉尺衡文万里行,黔山楚水寄诗情。只今北郭多诗社,更要先生为主盟。
锦绣为肠冰雪心,何妨钟鼎又山林。八驺呵唱听来惯,冷淡偏思欸乃音。
便便经笥足清谈,落纸挥毫兴最酣。太史应占虹贯月,米家船已过江南。
钱大昕的题诗在卷中排第四位,结合“只今北郭多诗社,更要先生为主盟”诗意看,应作于潘奕隽归乡后不久,即乾隆五十四年前后。其时钱大昕在苏州掌教紫阳书院,故能经常与潘奕隽交游唱和。《潜研堂诗续集》中有若干首与潘奕隽有关的诗作,如《三月十九日蒋香洲立厓召集复园送春席间次潘榕皋户部韵》《和榕皋斋中杂咏四首》《题潘榕皋水云图》《和潘榕皋移居》《题榕皋易研图》《次榕皋蛰室图》等,但没有题《归帆图》的诗。2016年出版的《嘉定钱大昕全集》(增订本)搜罗佚诗不少,也未收入这四首诗。目前所见,只有丁小明《清代江南艺文家族研究》(博士论文,苏州大学,2010年)引用了“玉尺衡文万里行”一首。如此,这四首诗当属钱大昕的集外诗。
乾隆三十五年,钱大昕自编其诗为《潜研堂诗集》十卷,此后续作未再结集,直到他去世后两年即嘉庆十一年,其弟钱大昭、女婿瞿中溶才将他在乾隆三十六年以后的诗编成《潜研堂诗续集》,也厘为十卷,去取标准是“就遗草略加排次”“非先生手稿,不敢滥采”。《归帆图》题诗或未留草稿,故未能收进诗集。
钱大昕著述宏富,散落在文集之外的诗文不少,也一直有人辑佚。在这方面,陈文和先生主编的《嘉定钱大昕全集》用力最勤,成果最大。特别是增订本,除了辑入陈先生搜集的佚诗佚文外,还用整整一册,收录近年来海内外学者辑出的大量诗文,洋洋大观,洵为钱氏功臣。当然,钱大昕诗文辑佚,是一项需要众人接力的工作,《嘉定钱大昕全集》增订本出版后,又有一些散佚诗文被发现,如周运《一通佚失的钱大昕家书》(《南方都市报》,2017年2月5日),就从1946年上海《中央日报》的一篇报道中,辑出钱大昕作于乾隆二十四年七月的一通家书。相信假以时日,钱集辑佚还会不断取得进展。
钱大昕《三统术衍》,清光绪龙氏家墅刻本
既然说到《嘉定钱大昕全集》,有必要多说几句。这部书以穷尽的方式,搜罗钱大昕著述和传记资料,是了解、研究钱大昕学术、生平的必备著作。但从初版问世,它就是一部瑜瑕互见的书,最大的不足是在整理方面不够完美,断句标点错误较多,这些年也陆续出现一些商榷订补的文章,如陈得芝《〈嘉定钱大昕全集〉元史著述部分点校勘误》(《燕京学报》新11期,2001年),陈高华《〈元史艺文志〉(《嘉定钱大昕全集》本)点校商榷》(《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2007年第1期)等。2016年,凤凰出版社出版增订本,“一是体例上稍作调整,二是增补了较多的辑佚内容;三是改正标点的讹误和错字”。陈文和为增订本撰写后记,表达对批评意见的欢迎,认为挑出瑕疵的批评,实际上是给书籍“美容”。他还在这篇总共只有37行的后记中,用了16行的篇幅,纠正陈得芝文章中两处“以不误为误”的错误,益见其精益求精的态度。最后他表示,“与原书比较,全书的质量是会有所提升,但‘无错不成书’的老话依然适用,敬希读者鉴谅”。
取增订本与初版相校,不仅陈得芝等先生的观点被吸纳,编者和编辑也自行改正了很多错误。如收入第八册的《竹汀先生日记钞》,初版点校错误较多,增订本多数改了过来。新版编校质量提高,是主编与出版社乃至读者共同努力的结果。
不过,细读之下,《嘉定钱大昕全集》增订本也还存在一些错误,有的地方甚至用得上“不堪卒读”这个词,未免遗憾。
先举几个《竹汀先生日记钞》中未改过来的例子。第533页:“见宋板《尔雅疏》,有正文而无注疏,皆大字。”钱大昕明言所见为“尔雅疏”,又怎么会“无疏”呢?实际上,其书“有正文而无注,疏皆大字”,即所谓单疏本。
第542页:“借黄荛圃《平水新刊韵略》五卷……卷末有墨《图记》二行,云:‘大德丙午重刊《新本平水》,中和轩王宅印。’”按“图记”与“新本平水”均非书籍,不应加书名号。图记文字应为“大德丙午重刊新本,平水中和轩王宅印”。平水即平阳,今山西临汾,是金代的一个出版中心。
第553页:“宋志《张耒集》七十卷,盖即《右史集》监本。‘耒’误作‘来’。”按文义,监本当指“宋志”即《宋史艺文志》的版本,明代南北国子监皆有刻本。其文应作“宋志《张耒集》七十卷,盖即《右史集》。监本‘耒’误作‘来’”。
第556页:“见宋本《白氏六帖》,题云‘新雕白氏六帖’。事类添注出经凡三十卷。”《新雕白氏六帖事类添注出经》是流传至今的有名宋版书,整理者将书名点破,实不应该。
与《竹汀先生日记钞》同收在第八册的《三统术衍》,是钱大昕28岁时为《汉书律历志》中用来推算、编制历法的“三统术”所作的注释。天文历法是专门之学,《三统术衍》中也充斥专业术语和算式,乍看不太好懂,但理解了其概念及计算方法,并不难断句。而这部书的整理者却在未充分理解的情况下,强行断句标点,结果把书弄得“不堪卒读”。其致误原由,可归纳为“四个不明”,因错误过多,无法殚述,下面各举数例。
一是不明历法概念。
如第213页,“是岁朔旦,冬至之岁也”,应为“是岁,朔旦冬至之岁也”。“朔旦冬至”指正月一日那一天冬至。三统历设定的历法首日,冬至日与正月朔日重合。这种现象,每19年一个周期,称为“一章”,每章的第一年,就是“朔旦冬至之岁”。
对“章”认识不清,还导致另一种误读。第221页,“历法:五月二十三分月之二十一而近交,百三十五月而一当交,当交则蚀分尽章首,日月虽会于冬至而不当交”,后半句实应为“当交则蚀分尽。章首日月虽会于冬至而不当交”。这是说,当日月运行到“当交点”时,才会发生交食。而“章首”即每章开始的时候,虽然日、月运行周期的起点在冬至时重合,但未满足“当交”条件,不会发生日月食。
二是不明天文概念。
如第206页,正确的读法是“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日一日行一度,月一日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一度更分为三十二,五度为百六十;四分度之一者,又分为八分,通前为百六十八分”。
这段话的上一句,周天的“度”是空间概念,第一个“日”指太阳,是物体概念,第二个“日”指一天,是时间概念。整理者将其标点为“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日,一日行一度,月一日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一字之差,混淆了几个概念。下一句,是说将一度分为32分,五度共160分,四分之一度为8分,因此五又四分之一度可化为168分。整理者将“五度为百六十四分度之一者”合为一句,遂不可读。
再如金水火土木五星绕日而行,距太阳过近,星光会被阳光掩没,在地球上观察不到,称为“伏”。离开近日区域,在地球上就可看到行星,称为“见”。行星走完一个由见到伏的过程,称为“见伏”,也简称“见”。行星见伏出现在早晨,称为“晨见伏”或“晨见”,出现在晚上,称为“夕见伏”或“夕见”。金、水二星有“晨见伏”和“夕见伏”,木、土、火三星只有“晨见伏”。五星运行一周,笼统言之,称为“一见伏”或“一见”,但因金、水二星要经历两次“见伏”,用“一见”概括并不准确,所以在分开说的时候,金、水二星运行一周叫作“一复”,意谓一个来回,木、土、火三星运行一周仍称“一见”。
《三统术衍》的整理者没能理清这些概念,在标点时造成大量错误。试举三例:
第237页,“金、水晨见,伏在东方;夕见,伏在西方”,实应为“金、水晨见伏,在东方;夕见伏,在西方”。
同页,“今以为见中分者五星,一见所历中气不能无余分”,应为“今以为见中分者,五星一见所历中气,不能无余分”。
第238页,钱大昕在总注“五步”一节时说:“此下推五星一见复内顺逆、迟疾、伏留之术也。”“五星一见复”,即五大行星各自运行“一见”或“一复”的周期,“一见复”不可分割,而整理者将其断成“此下推五星一见、复内、顺逆、迟疾、伏留之术也”。
三是不明数学概念。
古代数学有自己的术语。如分数、除法运算,分子或被除数称为“实”,分母或除数称为“法”。计算时使用算筹,在“实”中数够一个“法”的筹数,即“除去”,得到“一”。用语言表述,通常说“满XX去之”“盈XX得一”或“如XX而一”等。
《三统术衍》的整理者不晓此理,屡屡在“实”与“法”的概念及计算上出错。
如第226页,“以章中乘岁数,并见闰分为实盈,见月法得一,名曰积月”,即应为“以章中乘岁数,并见闰分为实。盈见月法得一,名曰积月”。
第241页,“以见中日法乘三百九十八日……为法,又以见中日法乘三十三度……为实法,除实得一百四十五”,将“实法”当成了一个词。此句应断为“以……为法,又以……为实。法除实,得一百四十五”。
再如第259页,“而月法又即日法乘月日之数,故分同而径并如见月日法,而一为星见入月日数以并朔大余,如法,算外,命日即与所推星见入中日同也”。按照这种标点读下去,敢保没有人能明白钱大昕说了什么。其实,这段话意思是这样的:“而月法又即日法乘月日之数,故分同而径并,如见月日法而一,为星见入月日数。以并朔大余,如法算外,命日,即与所推星见入中日同也。”
四是不明词义语义。
第192页,“经曰:‘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日官失之也。天子有日官,诸侯有日御。日官居卿以厎日,日御不失日,以授百官于朝”。
按《春秋》传文,应为“不书日,官失之也”。《春秋》记日食,照例要记录干支日名。这次日食未记日名,所以是相关官员的失职。整理本或涉下文“日官”而误读,但“日官”是天子之官,鲁国作为诸侯国,并无日官,只有日御。
第193页,“孟康曰:‘辰有十二,其三为天地人之统。《老子》曰:‘三生万物’,是以馀九,辰得三气,乃能施化”。“十二辰”除去自能生化的“天地人三辰”,还馀下“九辰”,所以此句实应标点为:“《老子》曰‘三生万物’,是以馀九辰得三气乃能施化。”
《嘉定钱大昕全集》(增订本)中的《三统术衍》,只有130多页,初校各类错误约在400处以上。对此,借用陈文和先生“无错不成书”的说法,只能说“有错更不成书”了。
作为乾嘉学派最重要的学者,钱大昕的学术是中国传统学术的高峰,在今天,他的著作需要有与其成就相称而又体现学术进步的整理本。《嘉定钱大昕全集》的出版和修订,已为这样一个整理本打下基础,还希望相关各方能尽快再加校订,以臻完善。
作者:艾俊川 《金融时报》编辑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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