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跳舞》
辽京 著
中信出版集团
被父母忽视的早慧少女计划离家出走;常年围着丈夫儿子转的中年女性决定看向自我;在大城市打工的失孤父亲与儿子养过的狼狗一起生活,某次狼狗咬了人,他不得不将狗处理掉;哺乳期的妈妈反复在自我角色和母亲角色之间拉扯,飞机上的艳遇带来了一刻的逃离;父母去世后,照顾瘫痪哥哥的责任落在弟弟身上,他每周六都去托养所看哥哥,是习惯,也是为了让良心得到满足……
小说集《有人跳舞》收录十三篇小说,同名短篇讲述了一对母子从失望走向和解的故事。在生活现场的“人性观察员”辽京笔下,逃离与回望、孤独与错位、丧失与选择等当下都市人皆有共感的话题都得到了完整展现。
>>内文选读
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在他的钢琴上,总是放着一根木棍,烧烤摊穿羊肉用的红柳枝,洗净、晾干,横在一撂教材上面。有家长吓唬小孩,说:“不好好练琴,老师就拿这个棍子打你!”他只是笑笑,从来没有真的用过,只是这件熟悉的东西让他心安,像一个门把手,抓住了就能通往过去,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晚饭后,在咕噜噜冒着气泡的鱼盆旁边一遍遍地弹音阶。
妈妈每天晚上出去跳舞,那时候舞场就在住宅楼的后面。当时还没有建起新的高楼,就是一片坑坑洼洼的空地。大家在那里跳,随着音乐的节拍,搂着跳,抱着跳,一男一女或者两个女人凑成一对,女的多,男的少。那时候流行的还是交谊舞,和如今广场舞的形式大不相同。吃完晚饭,她化了妆,换了拖到脚踝的长裙出门,一直跳到深夜散场才回来。
那天,父母大吵一架,就为了跳舞的事,还夹杂着妈妈对爸爸失业在家的指责。“你去找个地方看大门去吧。天天闲着,养这些破鱼,谁像你这么游手好闲?”她声音尖厉起来,过了一会儿,“让你学开车为什么不去?去开个黑车也行啊。我出钱给你买车!”爸爸原来想做大生意,有几个朋友有本事倒腾石油,后来不知怎么这些朋友都散了、消失了,让爸爸坐了个空。
琴声没有停下来。即使躲在琴声里,他也听清楚、听明白了,怀疑、挖苦、否认、怒火。爸爸不久便摔门而去,妈妈去做晚饭了,在厨房里洗东西、切菜。他就悄悄地起身,关掉了金鱼的氧气泵——只是想清静一会儿,没有别的意思。
晚饭后,妈妈照常出去跳舞,桃色的风言风语像江水一样,从她身边翻着白浪打着旋儿经过,她就屹立中流,一动不动。整个晚上他都在练琴,眼前有个比赛要参加。他把《小奏鸣曲》弹到圆熟无比。这种小品,一定要处理得精致,钢琴老师说。上课的时候,她手里总握着一根棍子,毛病改不过来就打。
现在轮到他教学生,用的还是传统的教材,其实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很多同行用美国教材来给小孩启蒙,他嗤之以鼻。“那些教材没有针对性。”他说,“都是哄孩子玩的。”当年,他的启蒙老师就用这一套唬住了他妈妈,要架出门槛、树立权威,高高盘踞在凡夫俗子之上。后来他考上了一所有名的音乐学院,遇见真正的老师,才发现艺术其实没有门槛,而更像一个怀抱,一个有颗心在跳的温暖怀抱,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所有身体的感受、情绪的翻涌、记忆的流动,统统都跟那根敲在手背上的木棍紧密相关。他无法在弹琴的时刻放松下来,无法沉浸其中,总在闪躲着看不见的木棍或者巴掌。毕业后,他没考进有编制的乐团,开始在家招学生。
第二天一早,爸爸回来了。他听见大门开合的声音,片刻后,爸爸一把推开了房门。
大人动作迅疾,像扑向猎物的豹子,不需要酝酿情绪,也用不着说明前因后果,脚步零乱地走过来,身体左偏右偏,嘴里念念有词,身上盖的毛巾被一下子掀起来,无法再装睡了。
他被拉下了床,一直拉扯到阳台上。妈妈也起来了,迟疑地跟在后面,仿佛没想好要不要劝阻。阳台门向外敞开着,朝阳,凉风,一盆有浮有沉的缺氧而死的鱼。他一声不吭,几乎等于承认了。承认不承认,结果是一样的,木棍朝他身上抽下来。
最后还是妈妈拉住了:“行了行了,别打手,手还得弹琴呢。”
时至今日,他还不明白,为什么总有学生家长执拗地认为,学艺术能使人快乐。“学音乐可以陶冶情操,将来不会抑郁。”有个家长这么说,他懒得举例反驳。那些年他经常挨打,因为练琴,或者因为别的,打与被打常常就像全家人共同淋了一场暴雨,将彼此的愤怒都冲刷干净之后,赤裸裸地相对,涌起一阵羞耻。他爸爸退休之后,在家时间越长,金鱼养得越多,脾气就越暴躁,他挨的打也越来越多,但是他心里明白爸爸的坏脾气是因为什么,从来不问爸爸为什么不去找个工作,天天在家闲着,不挣钱,家务也不做。妈妈指责人的那套词,他都背下来了,但是从来没说过。一边挨着打,一边觉得爸爸可怜。
弹琴的时候,他常常想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绝不能像爸爸这样,没有本事,只会发怒打孩子。在那些有限的想象中,未来是彼此孤立互不相干的一些画面,施坦威、灯光、地板、阴影中黑压压的观众。别人问他,他就说要当钢琴家,开演奏会,妈妈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像已经实现了似的,看儿子多有出息。直到现在,他也没得到过上台独奏的机会,而她已经靠着跳广场舞出了不少风头,组织起一支稳定的队伍,在社区演出,去养老院慰问演出,慰问的那些老人比她大不了几岁,还有各种节日庆祝演出,虽然大家都一样地四肢僵硬,胜在动作齐整、气派端庄,一跳起来就红火火地热情洋溢。
“人总得有个单位、有个追求、有个家庭。”今年春节回家,妈妈对着他感慨,“一个人漂着多难过,像你这么大了还不结婚,也没个稳定的单位。”他本来坐在沙发上,忽然别扭地移动了一下身体。行了别说了,他想,别把你朋友圈发过的那些东西又说一遍。
“我打算跟你齐叔叔结婚,”她说,“不请客了,就出去玩几天,去三亚。”她边说边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剩菜。那几年,她每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去,去跟齐叔叔约好了一起跳舞,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当年为了这件事,家里吵架动手多少次,一直拖到他考上大学才离婚,还说,没早点办手续是怕影响你高考心情,他听了简直无话可说。
(本文节选自《有人跳舞》)
▲作者辽京近照
找到那所房子
还是应该总结一下为什么要写这些故事,包括从2019到2022年的一些短篇,零散发表过,集合成这本书。写作并不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读书也不是,读小说就更不是了,用过时的话说,这些都是非必要的。因为非必要,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多说几句。
故事本身不需要解释,解释权应该交给读者。无论热闹或者冷清,文学生产就是这样一个循环,打开门,递出去,然后等待回音。我喜欢“生产”这个词胜过“创作”,生产有一种热气腾腾的现场感,充满杂音,有原料和出品,有启动和停止,有疲惫和休息。相比创作,生产是一种人人都能理解的,没有披上玄妙外衣的朴实描述,它能够驱散迷雾,确定秩序,而不会制造混乱与失序。在过去的几年里,我靠着写小说来建立一点秩序感和确定感。当生活本身变得难以理解,不可捉摸,文学反而成为一个稳定的锚点。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喜欢清晰多过含糊,喜欢鲜明多过混沌,喜欢简洁多过复杂,我想要从生活中提炼一点永久的东西出来而不是复制生活的图样。我想要找到一些坚固的规律,在一把尺子能够衡量或者一盏灯能够照耀的范围内,建立一个自洽运转的小世界。这些文字无法帮我逃避现实,也没有长了翅膀,带我飞去更远更好的地方,但是它们可以带我回家,或者说,它们就是家,是一个杂乱世界中的宁静归处。
故事不是逃避之地,而是一道长长的楼梯,通往更深处的现实。写作就像一个人擎着烛台,拾级而下,直到火光熄灭,你知道要结束了,不能再往下走了。在那个当下,那个时刻,能说的只有这么多,界限就在那里,除了返身而上没有别的选择。合上书本,人总要回到无处可逃的光明之中。这些故事其实比生活本身更灰暗,里面一些泥塑土捏的人,一些光滑的影子,一些曲折和一些巧合,从现实到虚构的生产过程使它们失去了真实的纹路和皱褶,成为一些标本,印在书本上,摆在展览柜里,没什么不同。如今文学不再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甚至连装饰品也算不上,而是孤寂冷清的展品,偶尔有几双眼睛盯住它,试图透过虚构的故事去看见一些道理,得出一些结论,其实不会。读小说只会越读越迷失,它总是通向更偏僻更幽黑的地方,而我们永远可以用自己的烛火去照亮一点点。
假如有一天,什么都靠不住,什么都不作数了,我们的所学,所听,所信都被推倒了,被否定了,还有那么多读过的故事可以回顾,也是一种温暖。某种意义上,虚构是最坚实的,虚构无人可以推翻,比现实存活得更久,总是留在原地,带着彼时彼刻的一些印记,时代的,地理的,快乐的,悲伤的,闪闪发光或者黯淡无华的……故事会变老但是不会变旧,面对新的读者,它们永远是新鲜的样貌。
写作与阅读是一次相遇,感谢你一直读到这里,感谢出版方中信春潮,无论混乱或者安定,始终有人一本接一本地做书。门罗说,小说不是一条道路,更像一所房子,我很喜欢这个比喻。建一所房子,天冷的时候,路过的人可以自由地走进去取暖,休息然后离开。那里炉火总在燃烧。
(本文为《有人跳舞》一书后记)
作者:辽京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