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简史：武林漫游三千年》

王永胜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这是一部解惑之书，作者从切身的习武经历出发，结合史料记载，理清真实武林与江湖想象之间的区别与勾连，梳理出似真似幻的武林脉络。同时，通过武艺，与自我、与历史对话，从这个有趣的切片中，去“窥探”历史、武学中被人忽略的诸多秘密。

>>内文选读：

旧时武林二三事（节选）

——瞿夫子演武录

瞿夫子论武，常有精彩之语。窃以为，这些精彩之语，就如此消散于空中，甚为可惜，就特意记下瞿夫子武学言行，求教方家。题目为“演武”而非“谈武”，是指非纸上谈兵，而常有演示之意。

自我修养

人立于天地之间，为人处世，都要遵守几条基本的规则。武人同样如此。

万不得已，与人争执，要侧面对人，立于一步之外。这一是避开对方的攻击范围，也可用更广的视野观察对方。

瞿夫子说，这样，对方进步，我退步，又是立于一步之外，是表示退让、认输之意，他再进，我再退。对方心中如有数，这时就会明白，停手，到此为止。这也是中国人的哲学。他如果还不知趣，还进一步，我已无地方可退，不躲不架，上步一击，出手不留情，留情不出手。习武之人会起暴戾之心，所以才要修慈悲心。

温州已故老拳师某公，一般习惯以侧面靠近人。侧面，打击面小，最安全。老拳师又云，当人靠近，感觉有危险，最方便的一招，就是蹲下假装系鞋带，趁机观察。

瞿夫子有一位师父曾言：习武之人，要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媛主儿”的身体一样。“媛主儿”是温州方言，少女之意，少女的身体是不轻易让人碰的。老子说，贵其身。习武之人，尤其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但是呢，如果万不得已，身体被人打进去，也要吃得住、受得了。平时要做好排打训练。

习武之人，要常去师父处走动，要经常把练好的拳打给师父看看，看看拳有没有打变掉。但是切不可在师父面前卖弄，这种事情也有发生，大多是在外面学到几个动作，有点得意，要展示给师父看，也不要去考师父。这都是忌讳的。

瞿夫子有很多位师父，从每位师父那里学到不同的拳，各种拳法互相参悟、参证，颇有心得。去某一个师父那里时，他只打那位师父教的拳。有时候来见师父，师父刚巧不在，会研习一下其他的拳，可是远远看到师父的影子，他马上会停下来。

这是对师父的一种尊重。

习武之人，手里总爱拿点东西，比如雨伞、拐杖之类才会觉得踏实，这是有所凭借。《水浒传》里的高手走远门，会拿一把朴刀或者一条棍子。和尚云游，也会带一条锡杖，振动锡环驱赶野兽。乞丐手里也要拿一条打狗棒，以壮声势。这是什么心理呢？瞿夫子的体会是，习拳越多，越觉得拳是不可靠的。《三国演义》里，孙策和太史慈酣战，从马上打到马下，从手持兵器打到空手打斗。空手打斗，总觉得不大“可靠”。

习武之人，能不能喝酒，这得看什么人。如果是粗野武夫，喝酒之后，往往爱吹牛，会语言伤人，变得鲁莽好斗，会惹祸。酒对他来说，当然是不好的。

而有修养的武人，在酒后——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喝——可以打拳散酒气。就瞿夫子门内的拳种而言，是可以酒后打的，打完之后，汗一出，酒气散了，继续入席去喝。而且，长期习易筋经，酒量会变大。林冲雪天沽酒，看到好雪，打一路精妙枪法，这个时候，酒可以助兴。这是他个人的修炼，不会妨碍别人。所以，打拳能不能喝酒，也得看人。

瞿夫子的师父曾告诫，习武之人有四大戒律：不可赌力，不可赌食，不入杀场，不可卖艺。这是老一辈的告诫，也是老一辈的经验教训。

这四条戒律，须从习武之人的种类说起。有四种习武之人：有一种人学武是为了自卫；有一种人习武是为了谋生，如走镖护院；有一种人习武是为修行；有一种人习武是为了点灯传承。我们也需要澄清一个观念，武术历来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都能练的。现在大家都能练的，只能算是一种健身运动。武术是会拣选人，拣选有毅力的、有余力的人。老话说，穷文富武，就是这个道理。武术非粗人所练，粗人也练不成真正的高手。怎么讲呢，粗人为生活所累，长久下来，身体感觉会变得迟钝，如果沦为苦力、打手、跟班，又处在很危险的境地，也成不了真正的高手。当然，不排除有武人为生活所迫，沦为粗人苦力，也不排除粗人苦力之中有天分极高的武学奇才被老师选中，他们就另当别论了。

不可赌力。瞿夫子说，有一天，他和朋友外出游玩，开车到野外，路中央一个大石头挡道，车不得过，一朋友说：“你习武出身，必有大力，可否搬开这个大石头？”不管这块大石头他搬得动还是搬不动，他都没有去搬那块大石头，因为，如果搬不动而逞能硬要去搬，这就是赌力，有可能会伤及身体，习武之人的身体是很金贵的。还有一层原因，习武不是为了干苦力的。如何解决这个石头的问题，方法很简单，就是大家一起搬开这块大石头。

不可赌食。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样很容易会伤到你。旧时江湖险恶，有过这样的教训，有人激一个习武之人，就说：你习武，饭量一定很大，这一大碗面你吃不吃得掉？在这种场合之下，习武之人会逞能，吃下那一大碗面，吃完面之后，那人会继续激将：你习武，力量一定很大，那块大石头你搬不搬得动？在这种场合之后，习武之人还会继续逞能，去搬那块大石头，原本没事，可是已经吃撑了一大碗面，再一用力搬石头，就会伤到自己，甚至连胃也会炸掉。

不入杀场。双方火拼，不要进去，因为这正是是非之地。《庄子》里说，“不怨飘瓦”，可前提是，你不要老是在瓦片下走。在那种局面下，有时候双方都会认为你是对方人马，容易被误伤。当然，见义勇为是另外一回事。

不可卖艺。拳分为两种，一种是吃饭的拳，意思是在外头打这一路拳，就是挣到饭吃的意思，这种拳是打得非常漂亮的。扣步罗汉拳就属于吃饭拳。在现代社会，可以拿这套拳外出交流，参加比赛，增加经验。和吃饭拳有别的，就是看家拳。绝对不可以拿看家拳卖艺，因为看家拳非常金贵，另外，看家拳都是直接的杀招，不好对外显露。

专研武学的人，不会满足于一门功夫，会博采众长，苦心研习，相互参证。但是，庄子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习武也一样，你要知道自己在哪里停留，如果不懂得停留，终究会迷失。停留，不是说止步不前，而是要归拢所学，归拢所走过的路，如万条小河汇入池塘。如果不懂归拢，如水泄于地，终究一事无成。习武如此，做学问如此，人生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