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道:〈共产党宣言〉首部中文全译本的前世今生》
徐锦庚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本书是国内首部系统全面考证《共产党宣言》的报告文学,是一部厚植于党史的优秀现实题材作品。它以报告文学手法,从小角度纵深切入,追根溯源,从马克思、恩格斯著述《共产党宣言》,到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再到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中文全译本的过程,全景式讲述了《共产党宣言》首部中文全译本出版的前世今生,并牢牢把握翻译 《共产党宣言》 这条主线,刻画20世纪初知识分子中的“望道们”,以及在《共产党宣言》传播过程中,对中国第一代领导人的影响和带给中国革命的意义。
>>精彩试读
陈望道打开行李箱,把书和资料摆在案板上,有英译本、日译本的《共产党宣言》,还有英汉和日汉字典。
煤油灯光昏黄摇曳,陈望道端坐案板前,点燃一支烟,摊开两个译本,对照着默默诵读起来。虽然他中文功底深厚,兼修英文和日文,留日期间又大量接触社会主义,但细细研读后,仍感到十分棘手。这时,他才理解,为什么戴季陶说请他“试译”。
要准确翻译《共产党宣言》,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国内,只有一些零星的段落翻译,因文中有大量的新名词、新思想、新观点,译者从未遇到过,理解把握的难度相当大。
有的译者,从未听说过社会主义思想,把它同中国传统的大同思想、安民思想混为一谈,将“社会主义”译成“安民新学”。
有的词不达意,如《万国公报》连载的《大同学》中,译了其中一段文字:“纠股办事之人,其权笼罩五洲,突过于君相之范围一国。”这段话,在后来的中译本中,则变成“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两相比较,天壤之别。
有的还出现许多谬误,让读者不知所云。如《共产党宣言》最末一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同盟会成员朱执信的译文则是:“嘻,来。各地之平民其安可以不奋也!”
摊在陈望道面前的两个译本,出身颇为曲折,传播路径经历了德文(1848)→英文(1888)→日文(1906)的转译历程。因译本出处不同,加上译者理解有异,两个译本存在差异。他一会儿拿起这本,一会儿放下那本,反复对照,尽量吸取两者合理之处。
日译本中,有很多汉语词汇。这些词汇,有的仍沿用汉语用意,有的已产生变异。陈望道反复比较、斟酌后,保留许多汉字词汇。如:怪物、欧洲、徘徊、共产主义、神圣同盟、急进党、在野的政党、在朝的政敌、事实、共产党员、意见、目的、趋向、废墟、农奴、特许市民、殖民地、贸易、工厂组织、近世产业、国民解放、制造家、中等阶级、复杂、刺激、自治团体、交换机关、财产关系、劳动阶级、革命 阶级、危险阶级、伦敦、历史、制造工业、商业、航海、共产党、谬见谬想、劳动者、权力阶级等。
《共产党宣言》开宗明义的第一句,就让陈望道颇费踌躇。他在纸上写了画,画了写,绞尽脑汁,反复修改,最后敲定为:“有一个怪物,在欧洲徘徊着,这怪物就是共产主义。”
油灯下的陈望道,并没有意识到,他郑重写下的这句话,在民众心里回荡了 数十年!直到22年后,在延安窑洞的另一盏油灯下,共产党的理论家博古反复 推敲,才将“怪物”改为“幽灵”,把“徘徊”改作“游荡”。
到今天,经过100年的演变,汉语本身词义已发生变化。陈望道当时选用的“怪物”和“徘徊”,在今天来看,已不是当初的意义内涵,都有一定的贬义。而“幽灵”和“游荡”,更能客观表述出当时共产主义所处的状态。
日译本中的其他汉语词汇,陈望道并没有完全照搬,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加以变更。比如,第一章标题,日译本译作汉字“绅士和平民”,陈望道则译作“有产者及无产者”,并在标题后面的括号里,加了两句说明,解释其内涵:“有产者就是有财产的人,资本家,财主,原文Bourgeois;无产者就是没有财产的劳动家,原文Proletarians。”
最明显的,是对国名的翻译。日译本中,国名采取音译,这是旧式的译法, 陈望道没有照搬,而是采用现代的国家名称。日译本中,有一个国名叫“和阑”。 开始,陈望道译作“荷兰”,但对照英译本,发觉不对。反复琢磨后,他得出结论:日译本译错了,正确的国名应是“丹麦”。
得益于深厚的中文功底,陈望道注重在韵律节奏、直白易懂、生动形象上下功夫。如“同业组合、被雇职人”,他换成简短的“行东、佣工”;“阵营、渣滓、革命要素”,他换成形象的“营寨、赘疣、革命种子”。这么一换,想象力和理解力大增。一些原本抽象难记的词,如“生产机关、社会组织、农业的革命”,他换成具象易懂的“生产工具、社会的状况、土地革命”,既易懂,也易记。特别是“土地革命”,此概念融入《共产党宣言》思想后,使《宣言》犹如教科书,在后来的革命实践中,产生直接的现实指导作用,影响广泛而深远。
为了体现鲜明的立场,使《共产党宣言》更具号召力、战斗性,他还增加了一些更为尖锐的词汇,体现更为激烈的斗争立场。如,表示两种阶级对立状态时, 日译本用的是“相敌视”,他改为“对垒”。分析资产阶级发展状况时,日译本用的是“没落”,他换成“倾覆”。
陈望道发现,日译本中的一些词汇,偏重于书面语,严谨有余,不易传播。 于是,他有意识口语化。如,将“战栗”译为“发抖”、将“精神”译为“智识”。现在,“智识”已很少用,“精神”倒是常见,但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智识”是个高频词,知识界无人不晓。
在日译本中,陈望道还发现一个现象:在第一章和第三章,有很多英文原词,数了数,共有49处。为什么要保留这些英文呢?他拿起英译本,揣摩出缘 由:这两章中,提到大量西方社会阶层和角色,以及社会主义代表性人物和文献,日译本保留的英文,都是专名(包括人名、地名、书名等)、术语和重要概念。为了保留英文专名的参考价值,他决定参照日译本。不过,他在译文中附录了 45处。
陈望道注意到,英译本的第三人称代词“they,their”,日译本却变成第一人称代词“吾人,吾人の”,即中文“我们,我们的”。他心生狐疑:两位日译者翻译时,为什么要转换人称呢?是无意的叙事视角转变,还是特意的立场转换?
对幸德秋水和堺利彦,陈望道并不陌生。他俩的文章,他都读过,深受影响。他想,两位译者之所以转换人称,绝不是无意的前者,肯定是特意的后者。 因为,他俩都是著名的社会主义运动活动家,视自己为共产党人,使用第一人称,更能表达自己的立场,更具感情色彩。
“那么,我是忠于英译本,还是像两位日译者,表达鲜明立场呢?”陈望道一边哈着气,给冻僵的手取暖,一边原地转着圈。柴房本就不大,又堆着杂物,空间逼仄,行不过七八步,就走到尽头,稍不留意,不是碰着柴火,就是磕着农具。
磕磕碰碰中,他忽然想起唐代诗人刘禹锡的《陋室铭》,便摇头晃脑,轻轻吟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吟诵罢,他心里乐了: “嘿嘿!我这也算是‘身居陋室,心忧天下’吧?”
陈望道陷入深思:两位日译者,都是我仰慕的对象,他们信仰社会主义,视自己为共产党人,我虽然还不是共产党人,但他们的信仰,就是我的追求,我也应该朝这个目标前进,早日做一个共产党人!
“对,我也要表达鲜明立场! ”陈望道立刻坐下,拿起毛笔,在相关的人称位置上,郑重写下“我们”“我们的”。
在如今的中译本中,这些代词更忠实于原文。这是因为,《共产党宣言》不仅是中国人民的革命纲领,更是全世界人民的行动纲领。
>>作者简介
徐锦庚,人民日报社山东分社社长,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三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八届徐迟报告文学奖、山东省第七届“泰山文艺奖”、山东省第十一届“文艺精品工程”奖,作品被翻译成英语、俄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罗马尼亚语、土耳其语。根据《国家记忆》改编的电影《大火种》,被中宣部和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推荐为纪念建党95周年重点影片。《国家记忆》和《台儿庄涅槃》被评为“中国有声”70年70部优秀有声阅读文学作品。
作者:徐锦庚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