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挪威国王访问上海的契机,在挪威发现并修复的1927年的中国默片《盘丝洞》回乡省亲了,影片在美琪大戏院放了一场。这是它继2014年荣归故里、在上海电影节期间放映后,几年来在上海的第二次放映。每次放映都要凑足天时地利人和的机缘,且看且珍惜。
《盘丝洞》的放映虽难得,票价却不贵,即便是乐队现场配音,仍是和院线电影票价持平。
今天的观众也许很难想象,1927年春节,《盘丝洞》首映时,它作为中国电影超级大片的“祖师爷”,是当时的新贵。这电影“贵”到什么程度呢?票价每张1元。而当时普通劳动者一个月的薪水平均是5元。也就是说,5张电影票抵工薪阶层一个月的收入。
即便隔开了90多年的时间,我们在《盘丝洞》里看到的上海摩登依然生动。穿着肚兜的蜘蛛大姐妖娆妩媚,蜘蛛小妹们玩“挑梆梆”的画面家常生动,猪八戒那时候还不是肥头大耳的“可爱猪”,而是又黑又色,很是猥琐,孙悟空也不是美猴王,倒是很符合“毛脸雷公嘴”这番原著设定,以及,努力坐怀不乱的唐僧也是很可笑了。
这不是一部无厘头的恶搞,而是那个年代名副其实的超级大制作。
导演但杜宇的美术造诣很好,他对视听表达有很高的技术追求。《盘丝洞》的拍摄过程中动用了航拍和水下摄影,用航拍拍摄孙悟空在空中变老鹰的过程,水下摄影则从猪八戒的视角出发,窥视光溜溜的蜘蛛精们在水中戏耍。很可惜,在保存下来的胶片中,这两个段落已经不存在了,只能通过当年的报道和评论自行脑补。
电影的女主角殷明珠是但杜宇的夫人,也是当时沪上知名白富美,人称FF女士,即foreign fashion,富家时髦女的代言人。
电影的宣传攻势了得,早早定下1927年2月2日大年初一的贺岁档,而在前一年的十月,大幅广告已经出现在《申报》上。
《盘丝洞》上映时,正逢“武侠神怪片”盛行于中国电影界。在1920年代,《火烧红莲寺》拍了18部。《盘丝洞》则带动《西游记》改编热,同一时期出现了《车迟国唐僧斗法》《金钱豹》《女儿国》《铁扇公主》《莲花洞》《黑风山》《无底洞》《红孩儿》《闹天宫》《火焰山》和《猪八戒大闹流沙河》等。《盘丝洞》的场刊封面上写着“《西游记》第一集”的字样,这意思很明确,是要拍续集的。
可是,因为国民政府觉得“武侠神怪片”是靡靡之音,观众看多了,玩物丧志,于是一刀切地把这种类型给禁了。于是,《盘丝洞》也就没了下文。
但《盘丝洞》确实如但杜宇所期待的,全城热卖,他为此赚到5万元,用这笔钱扩建了片厂,添置拍摄设备,还购入不少奢侈品家私。
用今天的眼光看,《盘丝洞》当时的市民文化与新技术结合的奇妙产物。
作家柯灵在他著名的文章《试为“五四”与电影画一轮廓》对1920年代的电影是不满的,他认为在五四运动新思想散播的时候,电影界的反应是迟钝的。 这其实是因为大众电影的审美承载着市民通俗消费的趣味,1920 年代的商业电影以才子佳人鸳鸯蝴蝶派和痴男怨女苦情戏情节剧为主,这些都是面向普罗群众而非精英知识分子的。《盘丝洞》改编自旧小说《西游记》,对文本作了进一步的通俗处理,而拍摄使用到当时高精尖的技术,是新旧碰撞的奇妙产物,西方的近代幻想科学意外地在市民通俗文艺的土壤中落地了。
《盘丝洞》对情欲有大胆的表达,可是但杜宇毕竟顾忌社会舆论,也是很实际的市场考虑,所以结局让蜘蛛精们葬身火海,字幕卡上接连显示出“只为动了情欲一念,卒致自焚其身”“万缕情丝,收拾得干干净净”“作如是观”的字样。即便如此,影片上映后还是遭到卫道士的痛批,认为这是伤风败俗的精神毒品。这种屈从于世俗腐朽三观和先锋技术美学之间的割裂,也算是一道特殊的景观了。
《盘丝洞》的艺术成就是一个可以争议的话题,但它的特殊价值在于“物以稀为贵”——1949年以前的中国电影有案可查的有5000多部,保存至今的大约400多部,其中1920年代的早期电影只有不到20部,所以每一部都是宝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的电影研究者以为《盘丝洞》的拷贝已经不存于世了。2012年4月,国际电影资料馆联合会北京年会期间,中国电影资料馆方得知挪威国家图书馆藏有一卷古老未知的中国电影,挪威方只能确认,那是最早在挪威上映的一部中国电影,挪威语的片名是《蜘蛛》。当时,这部电影的胶片拷贝已经开始出现溶解的迹象,亟待修复。之后,挪方给中方发来了数十幅影片截图,经过专家鉴定,很快就确定这是在中国失传已久的《西游记》电影《盘丝洞》。
这些年来,不仅《盘丝洞》,《海角诗人》《风雨之夜》《假凤虚凰》等拷贝飘零在外的“孤儿电影”荣归故里,这一类中国早期电影,每发现一部,都能刷新人们对中国电影的认知。
中国早期电影给人的印象是亦中亦西,老派和时髦兼具。无论在史料还是美学的层面,这些电影的意义都是不凡的,它让我们看到,中国早期电影人“西学为用,中学为体”的高度自信,领风气之先的中国电影创作者既对西方流行的东西信手拈来,又巧妙地保留了从古典文学、戏曲和绘画等多种艺术形态中传承的中国传统美学,气度从容。历史告诉当下,今天的电影人们需要重拾的,也就是这份不紧不慢的从容。
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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