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我们讨论《西游记》中的女性议题,大多聚焦于“食色”。但妖怪变身女体诱惑取经人,妖怪本来是不是女性却很难说,孙悟空也曾变身成女性。作为幻象的女体(女妖)是否应该被当做真正的女性主体来讨论?似乎还有待商榷。但“西游故事”中仍有许多女性形象存在。
七仙女和七个蜘蛛精的渊源
《西游记》中最早出现的女性形象,是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中的七仙女。这一回目中,王母娘娘设宴,要做蟠桃盛会,于是红衣仙女、青衣仙女、素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绿衣仙女各顶花篮,去找管理蟠桃园的孙悟空开园摘桃。孙悟空问王母娘娘都请了谁,听说自己没有受邀,对七仙娥使出了“定身法”,令其“睖睖睁睁白着眼,都站在桃树之下”。
在中国仙道传统中,“仙”由人变化而成,与人类关系暧昧。七仙女中最有名的莫过于“紫衣仙女”。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令“仙女尘夫”成为了中国民间故事中传播最广泛的男性凝视范本,大家都喜欢偷看仙女沐浴,又为她们对人间的离恨别忧而感伤。
央视版的电视剧《西游记》中,为七衣仙女增添了尘世妇人的龃龉。
“黄衣仙女小声嘀咕:‘什么齐天大圣,原来是个毛猴啊!’某仙女道:‘小小的弼马温,还想赴什么蟠桃胜会!’”
《西游记》中再次同时出现七位美女,要到第七十二回“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七个蜘蛛精“似嫦娥临下界,仙子落凡尘”,但她们不是仙女,是出身道门的妖精。学者李天飞明确指出了“《西游记》里的七个蜘蛛精洗澡,明显是借用了董永偷窥七仙女洗澡的情节。”衣服被抢夺的桥段也被还原得很生动。《西游记》中写到蜘蛛精所占“濯垢泉”,正是从七仙姑那里抢来的。可见衣服与“七仙女”的关系还挺密切的。在余国藩所译《西游记》中,“红衣仙女”被翻译成“Red Gown(红袍子)”,而不是“fairy(仙女)”,很有意思。有趣的是,纵观七十二回到七十三回,作者就是没有写七个蜘蛛精衣服的颜色,特意模糊处理。
作为神仙工会首领的王母娘娘
七衣仙女愣足一周天解脱醒来,回王母娘娘处告状。王母又去找玉帝告状。王母娘娘负责举办这个蟠桃会,庆贺的是 “长生不老”的象征。
童年孙悟空走出花果山,为的就是长生不老。被须菩提赶走时,自以为在人间已经学到了“一个无生无灭之体”(第三回),一直到三百四十二岁寿终正寝,他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学到。去地府勾销生死簿只是求不能死,直到管理蟠桃园偷吃了桃子,又偷吃了金丹,孙悟空以服食求得长生的过程已经完成。但他因偷窃而得道,是小人的行径。孙悟空乱蟠桃,乱的是秩序,“无禄人员”不受邀参会,不能吃和有禄人员一样等级的食物,这是食物的阶级划分,孙悟空把这一切打乱了。
王母娘娘在筹办蟠桃胜会失败后,在小说第七回又召集了“安天大会”,安排仙女跳舞,并拿出了私藏的礼物。安天大会由玉帝设宴、如来命名,安即定也,从此定而不乱。
安天大会的召开花了不少篇幅,到场的神仙都带来了礼物,以表 “奉谢”,慰劳佛祖镇压义举。天庭的“有”与悟空的 “饿”在此构成一对映照。因为踏上取经之路以后,孙悟空倒是不太表现出贪婪的食欲。唯有唐僧和猪八戒经常饥饿,一饿就要化斋,化斋就会惹来妖怪。可见食欲连接着“齐天”之欲,也是心魔的写照。王母则是筹措终极人间欲望 (长生)奉谢品的召集人,登记养生食物赠礼名录。
取经人的“仙女教母”,南海观音
中国的“观音”信仰非常复杂,形象多有变动,就《大唐西域记》、《慈恩传》上的记载来看,观音应属男身。而在《西游记》中,观音菩萨则是女身,更多承担着拔擢教化、指点迷津的功用。从第六回举荐二郎神捉拿孙悟空开始,观音就奉旨组建取经团队,不疾不徐安排取经人上路、又救援西行之难,好像一切都胸有成竹。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中,观音化身老母,指点迷津,可见百回本中,观音形象的投射是“慈母”。但又与《西游记》中其他母亲形象不同。提及传统母亲形象,比如金角银角大王请干妈九尾狐狸吃唐僧肉、刘伯钦听母亲之命招待唐僧,都带有孝顺的意思。
南海观音 “张罗”取经大事的明里暗里,她的拔擢眼光、监督责任心和救援实力不容小觑。这不是一直都存在于 “西游故事”脉络中的观音形象设计。《取经诗话》中为取经人解难的就不是观音,而是大梵天王。《西游记》中的观音不仅释厄救难,还有“起死回生”的医者能力,甘露水似有令生命重生之功效,但佛家不种植长生之物。
“西游故事”中的观音具有浓重的“教母”色彩。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女仙指路”叙事的承衍。
女儿国王出挑的不仅是容貌,更重要的是气度
除了神仙佛祖,《西游记》中所刻画凡人女性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女国国王。“女儿国”的故事在宋人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元人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中就出现了,《取经诗话》里文殊与普贤菩萨幻化为女王与女众,目的在于试禅心,杂剧的情节就是女王逼婚了。《西游记》把《取经诗话》“试禅心”的主题转移到二十三回,并把杂剧中的“逼配”修正为“招赘”,使之更有人情味。女国 “虽是妇女之邦,那銮舆不亚中华之盛……笙歌音美,弦管声谐。一片欢情冲碧汉,无边喜气出灵台。三檐罗盖摇天宇,五色旌旗映御阶”。强调的不是奇异,而是礼仪。不是女人的容貌,而是国力的气象。
《西游记》中的女王并不算勾引唐僧,她主要是靠劝说。“人过一生,不过两世。便只住此中,为我作个国王。”之后的版本中强调 “女帝真情,圣僧假意”,真情在哪里呢?一方面是以身相许,一方面是让出王位,二者唐僧都没有兴趣。女王“遂取夜明珠五颗、白马一疋,赠与和尚前去使用”。十分遗憾但还送礼物。
如果说小说中“女妖”的形象充满了强烈的情感欲望,女王也有,但女王并没有如杂剧中色诱不成就逼配的粗蛮,她热情招待唐僧师徒,准备素餐,又送碎金散银,令“满城中都盏添净水,炉降真香”。做到如此以对方为本,慷慨周到,算是女性王者形象塑造的有趣范例。
作者:张怡微
编辑制作: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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