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学生“大串联”运动开始后,18岁的赵珩弄了一张串联证。为了观看泰山日出的美景、体验杜甫“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他在泰山岱顶宾馆住了三天,不巧接连两天阴雨,直到第三天下午一觉醒来,隔窗看见了太阳,发现整个泰山一片葱绿,笼罩在金光之中,由此他相信李思训的“金碧山水”绝非艺术上的夸张,而是现实景致的真实写照。上周四(10日)晚上,在上海博物馆学术报告厅,原北京燕山出版社总编辑、编审,现任北京市文物局专家组专家的文化学者赵珩先生作《明末清初文人画的形成与审美追求》演讲,他从泰山顶亲见“金碧山水”谈起,向艺术爱好者们介绍了绵延唐宋元明清的文人画的源变,揭示了中华民族集体审美特性——重写意轻写实的笔墨逸韵。
1月10日,赵珩在上海博物馆演讲《明末清初文人画的形成与审美追求》
从“写实”走向“写意”,宋院画与文人绘画开始分野
“金碧山水”是中国山水画种类之一,以泥金﹑石青和石绿三种颜料作为主色﹐比“青绿山水”多泥金一色。泥金一般用于钩染山廓﹑石纹﹑坡脚﹑沙嘴﹑彩霞﹐以及宫室楼阁等建筑物。而以唐代李思训为代表的“金碧山水”一派,对后世中国山水画的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青绿山水”就是对他这一派画风的延续。通过赵珩在泰山的经历,可知“金碧山水”画逼真细腻、色彩丰富,与黑白写意泼墨山水画有着截然不同的画风。
青绿山水代表作:(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
宋代开始建立宫廷画院,据《画继》作者邓椿记述,素有高度艺术素养的宋徽宗亲自主持画院,讲究绘画的“形似”和“法度”,法度是要学习传统,形似是要真切细致地再现客观事物,这类作品主要是以迎合帝王宫廷需要而进行创作,多以花鸟、山水,宫廷生活及宗教内容为题材。宋徽宗以写实、形似为主导思想,发展而出的是精工细刻、华丽细腻的院画,有的美术史家把两宋宫廷绘画称为“东方写实艺术的巅峰”。赵珩分享自己参观巴黎几个博物馆所见:卢浮宫主要是展览文艺复兴前、中期的作品,如宋院画一样都是非常逼真、写实的;到了以梵高、莫奈等印象派为代表的奥赛博物馆,虽然是“越来越不像”,但其实是画家形似写意的开始了。与此类似,宋代一些具有广博文化修养的画家发现了院画的弊端,并从理论和实践上另辟蹊径,提出了文人画的理论。
赵珩介绍,文人画的概念可追溯到唐代王维,而宋代苏轼是第一个较全面阐明文人画理论的文人,对文人画体系的形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首先,他提出了“士人画”这一概念;其次,他提高了画家王维的历史地位,称“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倡导诗情画意的文人画风格,反对完全追求形似的画工风格;最后,从绘画实践上看,苏轼的《枯木竹石》可以看到他的美学实践,这种脱离色彩的线条更加强调书法功力和抽象的审美情趣,更加符合文人的审美标准。
(宋)苏轼《枯木竹石》
董其昌首提山水画“南北宗论”
人们较熟知的是佛教的南北宗,中国佛教禅宗至唐时,因北方神秀的渐悟说和南方慧能的顿悟说不同而形成两个派别。除此之外,赵珩所强调其实中国绘画史上也存在“南北宗”一说。明代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一书中指出,中国画史上文人画家与职业画家是两大不同的风格体系,“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
(明)董其昌《山水册页》《仿巨然山水册页》
他认为“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驌,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之法,其传为张躁、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马祖道一)、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他将唐至元代的绘画发展,按画家的身份、画法、风格分为两大派别,视李思训为“北宗”之祖,后世也将王维推为“南宗”之祖。赵珩分析董其昌这种区分方法颇有崇南贬北之味。在董其昌看来,南宗画是文人画,近似南宗禅:注重天趣,类似慧能的顿悟。而北宗画是院体画,近似北宗禅:注重功力,类似神秀的渐修。具体说来,赵珩认为这与董其昌自身审美倾向有密切关联。他认为画的最高标准是“淡”,要以静气写胸中丘壑,这与南宗画的特色想符合,北宗画虽然精致,但却缺乏趣味。而明末清初的文人画就是从“南宗”开显而来的。
(南唐) 董源《夏山图》(局部)
(南宋)马远《踏歌图》(左);(南宋)夏珪《溪山清远图》(右)
元朝由绢本变为纸本,“文人画”绵延唐宋元明清
由唐代王维伊始,文人画从宋朝开始彰显。在分析完大时代背景之后,赵珩提出值得注意且非常有趣的一点就是,元朝存在时间虽不过百年,但在中国绘画史有着重要作用,元朝以来绘画载体开始发生改变,从绢本到纸本的演进,使文人画有了更丰富的笔墨表现空间。绢材质精致、细腻,但不适合墨的分解,无法完美展现墨韵,绘画载体转变为纸后,墨的“计白当黑”才开始发挥出它真正的魅力。
由此开出了重气韵、轻格律,注重主观抒情的元画风气。元初的赵孟頫及中晚期的“元四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等画家寄兴托志的写意山水画更是影响了后世文人画的走向。
(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局部)
明清时期出现“四王”、“四僧”
明初画家分为两派:一派是忠于宋元文人画的传统;另一派是复古派,即明初复兴的皇家画院中继承南宋“马夏”院体山水画传统的戴进、吴伟等人。沈周、文征明、唐寅与仇英等吴派画家大多属于诗书画三绝的文人名士,他们敏感或切身体验到仕途的险恶,于是淡泊名利,继承的是文雅的元人绘画传统。
(明)沈周《山水》(局部)
与“南北宗论”息息相关的,还有明清画坛出现的“四王”、“四僧”,从称呼上也可一窥他们的区别。“四王”则分别为王时敏、王鑑、王翚、王原祁,“四僧”则是八大山人(朱耷)、石涛(原济)、髡残(石溪)、渐江(弘仁)。“四王”继承的是“传统派”,“四僧”代表的则是革新的“个性派”。而其中最为有名的是“四僧”当中的八大山人与石涛,谈到石涛的代表作“搜尽奇峰打草稿”与髡残的《冬景山水图》,赵珩称赞他们及其突破传统、笔法奇特、意境深远。明代以来文人画体现出诗、书、画、印相辅相成的整体美学追求,明末清初又是中国文人画的成熟阶段,赵珩称这是笔墨与性灵完美结合的时期。
(明)王鑑《仿巨然山水图》(左),(明)王时敏《仙山楼阁图》(右)
文人画四要素: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
对于何为文人,赵珩分享了自己的定义:中国的文人有别于大概念的“知识分子”,与外国的文人也不尽相同。就是说,除却其各有不同的专业与所长之外,另外有多方面的文化素养,而这种文化素养的形成,既有赖于自身的文化积累,也来源于性灵和对人生的感悟。
(明)王原祁《仿大痴 山水 图轴》(左),(明) 王翚《松溪载鹤图》(右)
在此基础上的文人画,重意,讲究匠心独运;重简,追求“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但对在元代和明初绘画基础上形成的以文人为中心的绘画流派——文人画,对其范畴和界定一直存在较多争议。究竟何为文人画,近代学者陈衡恪认为“文人画有四个要素: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文人画,画中带有文人情趣,画外流露着文人思想,赵珩提醒在场听众中国画可分为三大类:山水、花鸟、人物,虽大多文人画以山水画为主,但它又不局限于山水画;它是中国绘画的一种元素,而不是明确的类别;它没有界定的标准,也不取决于市场认同。
现场有不少珩公的忠粉,带着其著作前来听讲
文人画家之所以重水墨而轻色彩,这同中国传统绘画的艺术观念和审美观念有直接关系,中国儒道佛三家皆有追求摒弃华艳,唯取真淳,讲究绘事后素、返朴归真、大巧若拙的倾向,基于这种宗旨,形成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美学思想。中国传统绘画不曾把“写实”当作创作终极目的,而是把揭示事物的内在神韵作为最高的艺术追求。
孔子主张“克己复礼”,赵珩认为这是一种回到“原点”式的复古,它并不一定是要真真切切复兴周朝的一切制度,而是注重它所代表的意蕴与价值观。文人画也是在文人的转化过程中,笔墨与情交相呼应,在摹古的过程中,做到集大成与开生面的结合。在科技发达的今天,人们甚至可能提笔忘字,文人画中“不滞于物”的精神理念可能就是今时今日人们所要回到的“原点”,而这种中华古老智慧也旁溢于其他现代化事务之中。
作者:闵超琴
现场拍摄:闵超琴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李念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