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宅的灶台
寒冬腊月,在二楼上,用那个朱砂红像“簋”一样的电锅,煮一点水饺,喝一点辣酒,来讲讲过去六七十年间,父亲解锁到的技能。
他老人家一定会得意地将二胡列为第一。十年前他带着母亲远赴南宁,入住我弟弟家,还只能将我送的一把“水货”二胡嘎嘎拉响,杀鸡赶鸭,勉强凑成一支曲子。他在母亲的抗议与投诉中坚持不懈,去公园找师父,上网搜视频,在弟弟家的地下室自己锯胡琴,在小院里将他的《二泉映月》拉给水池里的巴西龟与笼子中的荷兰鼠听。弟弟的两个儿子学钢琴、图画、足球、篮球、奥数、围棋之类,都是楚霸王年少时学本领,东不成西不就,莫说万人敌,小班敌都很艰难,但是他们的爷爷却不动声色地修炼成了小区的首席音乐家。现在他在小区的凉亭里拉二胡,路人都会情不自禁,在小河淌水般优雅而流畅的弦乐里停下脚步,上午九十点老人们聚在邕江边唱戏赛歌,都得指望他的一把二胡来定调与伴奏。
虽然晚年在城市社区里“大放异彩”,但父亲也还是常常抱怨自己“农村户口”的身份,觉得一辈子务农,“农民老土”,“泥腿子”,“腿上的泥巴都没有洗干净”,这一份难过,比诸先贤,恐怕还有一点点像孔老夫子。父亲的“泥巴”情结是心病,孔子的“泥巴”却是刻写在了他鼎鼎大名的名字里。新一期《读书》杂志,有学者说,孔子名丘,字仲尼,丘是一片四面高中间低的岗地,而尼通“泥”,是岗地中央的湿地,正好是稼穑耕作的良田。《论语》里,樊迟冒冒失失向孔子请学稼、学圃,说明他的“泥巴”老师早年应该是耕地种菜的大行家,只是后来才走上了学习礼乐的形而上学不归路。孔子又讲:“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我父亲大概也是如此。他早年做生产队管技术的副队长,种稻、播麦、栽棉花,都是好手,上一辈种田人的活计,没有不会的,并不比汪曾祺《受戒》里,小英子的父亲“全把式”赵大伯差。至于打农药、用化肥、育杂交稻、兴水利、钻机井、开拖拉机耕田,这些新的农业技术与机器,也是由他们这一辈人手上,引入到乡村田园里来的。
种地求得温饱,但想以此赚到钱,将我们兄妹四个先后送进学校,是不够的。父母应对的办法,是每年开春去金神庙集上捉两头猪崽,养育到冬天,由隔壁塆的屠夫来过秤,掏一叠大大小小、有新有旧、净浊不一的钱买走。春天老母鸡开窠孵二三十只鸡,年底也可返诸市集卖出钱。秋冬农闲,父亲与村里的男将们一起合办糖坊,剁麦芽,煮粳米,熬制饴糖。寒冬的霜雪之晨,父亲就会在匝地扑面的鸡鸣声里,推自行车出门,过澴河,去陡岗镇各乡村叫卖麦芽糖。我们镇北边的仁和、五爱、革新等村,因为靠近京广线的火车站,搞批发的菜贩子,可以搭早班火车贩菜去汉口,所以兴起了种菜的风潮。这股风气北风一般吹到我们巷子里来,父亲也将家里种棉花小麦的旱田划出一半,大概一亩地左右,来开辟菜园。这些田地随着武汉人的口味的更替,轮番兴作黄瓜、茄子、豆角、土豆、蒜薹、菜薹、苦瓜等蔬菜。灌园的时候,我们去旁边小池塘里挑水,可以将池塘舀到底朝天,泥鳅乱钻,罢园的时候,我们用挖锄翻地,将拱出来的“地老虎”拈回家喂鸡。我现在右手指头上的茧是当年投身小镇做题家,捏钢笔写出来的,掌间的一排“丘田”,则是挖地磨出来的。比起爷爷、父亲他们“陈秉正的手”,还差得远。
父亲又听人讲,种蘑菇可以发财,他立马决定将我们家六间房中的两间房腾出来,去镇上买回小山一般的棉籽壳,热水瓶大小的菌种袋,将它们混合在一起,平整成七八寸厚薄的菇床,浇水润湿,以生长平菇。平菇的生长就是一首史诗,一部交响乐。先是菌丝在菇床上伸展,纵横交织,深秋田野里的蛛网一般,渐渐地又印上了浓霜,在浓霜堆里,出现一群一群粟粒般的突起,好像长出来的鸡皮疙瘩,这些鸡皮疙瘩飞速地长大,变成一簇簇灰白的耳朵,这些耳朵变得肥厚而苍黑,搭出来重峦叠嶂的“菇丘”,这个蘑菇的王国就到了鼎盛的时刻。初冬里我们又惊又喜地收割掉这个蘑菇国,将菇床扫荡成为平原,它们还会复辟兴起第二波……第三波,大概要到过完年之后的初春,这两间厢房里的蘑菇剧才能进入尾声。第一波最高的菇丘上的平菇滋味最为鲜美,参照棉花的等级的话,就是“129”级别的皮棉。有时候父母舍不得将它们交给菜贩子,认为他们会将平菇洒太多的水增重骗武汉人,没有良心,他们就自己各自挑着两大筐平菇去汉口卖。父亲与母亲大概就是这时候,第一次去武汉的,他们回来说武汉的热干面难吃,像掺了草木灰一样,呛喉咙。我在寒暑假,还读了不少《平菇种植》之类的小册子,我跟父亲讲,等我初中毕业回来,就种香菇试试看,我们初中的同学,几乎没有考上高中的。我们家终究没有以“蘑菇大王”成为万元户,一是因为作为候补技术员的我,不幸考上了高中;一是因为母亲开始不停地咳嗽,她觉得与开年后菇田上的漠漠“雾气”有关,《平菇种植》中认定那些雾气是平菇的孢子,的确可以引发呼吸道的过敏。
父亲遵阃命停了菇田,将菜园交给母亲,专心钻研起了泥瓦匠的手艺。我觉得父亲在选择做泥瓦匠与木匠的时候,一定有过哈姆雷特式的犹豫,他手巧,这一点像爷爷。爷爷闲下来,随手抽来一堆稻草,就可以将禾束编成各式各样的草绳,常常生起火堆,将榆树的枝干烤制成牛轭之类的农具,也就是《孟子》里讲的“揉木为耒”。父亲现在会自己做胡琴,当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常常去砍伐门前大柳树的树冠,将粗细不一的枝干扭曲成大大小小的椅子,与集上木匠们出售的椅子并无不同。做泥瓦匠活更好找一些?赚的钱更多一些?或者他想将木匠这一门手艺,由我初中毕业后去跟隔壁的槐如大伯学,好跟他搭班子?有一次,他跟我讲,高级的泥瓦匠,又叫“瓦匠”师傅,去掉“泥”字的瓦匠师傅,是给人家起屋时诸位师傅的头领,上梁坐席时,是要坐在首席的。后来我读柳宗元的《梓人传》,一下子就明白了,柳宗元所说的“都料匠”,大概就是父亲所谓的“瓦匠”。父亲去嘉鱼县砌了好几年墙,又到我们镇上做了几年工,然后是在附近的乡塆里盖新房,附近很多二层半的贴马赛克的楼房,九十年代的“乡建别墅”,就是他与他的项目组伙计们的杰作。近六十岁退出江湖的时候,他大概得到了去掉泥字的“瓦匠”大师傅身份,他不用吊线锤等工具,就可以飞快将一堵墙砌得笔直,上梁的首席坐多了,练出来很不错的酒量,有主人家发的抽不完的烟,用不完的手袱子和黄肥皂。他还带出来三个徒弟,关门弟子是何砦的“水”,这位“水”大哥,近年领着一群人往东北三省做建筑,春去冬回,已经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包工头了。
在他砌墙、安柱、粉刷、贴瓷砖等“瓦匠”细目里,我最佩服的,是他盘得来一手好灶。新屋既成,堂屋里有了神柜、八仙桌、鸡埘与谷仓,厢房里有了床、马桶、睡柜与衣柜,桌子板凳,瓶瓶罐罐,这些都不够,只有厨屋里垒起了灶,连通烟囱,在屋顶鳞鳞的黑瓦与矫矫屋脊间升起炊烟,这个集主人夫妇半辈子的心血,迭代兴建的房屋才有了灵魂。灶字的繁体写作“竈”,大概可以读解出“灶”的实相。以红砖块与黄胶泥,搭出预留灰坑的基底,基底灶身往上,是中间分隔出不同功能区域的灶膛;由灶门进入,是宽敞的前室与稍稍逼仄的后室,在前后交接的中间,又微微向内凹留出一个小小的半圆的耳室;前室两边皆有微微坟起而平整的掌丘,后室尾部形成穹隆,拱曲起来烟囱,向上直立,穿过屋顶,显露三四尺左右,再戴上瓦帽,以防雨雪灌注。由灶膛向上铺设灶面,灶门上是挡火墙,前室上砌,可以稳稳地嵌住一口八印(直径70公分左右)铁锅,后室是五印(直径40公分左右)铁锅,耳室可以镶下一个铝制的鼓形汤锅,我们将之叫做“鼓子”。最后将挡火墙、灶台、室内的一截烟囱都镶上白色的马赛克,一头有脏腑的土灶,就算是大功告成。置放几天,干透了,就可以由主妇试试新火。
她站在灶前,握着锅铲在大小锅里煎炒炸煮,转身由右手侧的水缸里舀水,用葫芦瓢注入“鼓子”,然后又走到灶头用火钳夹着柴禾把子塞进灶膛,各种器具召唤着她,这是她的上手世界唉。她庖丁解牛一般,“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都合乎她的身材,她的习惯,能够随心所欲地在灶边“起舞”,说明灶的大小、高低、深浅、比例、分寸都是合适的,出自父亲这样可靠的老师傅之手。更重要的是,灶膛之内,由灶门到各灶室,折转到烟囱,都被砖头与黄泥封闭得严丝合缝,柴禾在灶膛中间劈劈啪啪燃烧,发出明亮的火焰,一束火舌由灶门冒出来,舔着灶门墙,大部分火苗则被引向前室、耳室、后室,游荡肆意,又得到了不动声色的分配,然后生成的青烟,被烟囱强力地牵扯着排到屋顶之上,不会返回涌到灶门口。大半个小时,七八个柴禾把子烧完,大铁锅里的饭菜,小铁锅里的猪食,“鼓子”中的热水,灶门墙上悬起的“吊子”壶中的开水,灶膛内丘瓦罐中的鸡汤,灰坑热灰里由孩子们埋下的土豆红薯,得到不同的火力与热量,分别熟的熟,沸的沸,烫的烫,滚的滚,各得其所,焦嫩不一,软硬不一,咸淡不一。狂风呼啸,振动林木,大雪飘飘,铺山盖河,寒冷的冬夜,瓦屋里,晚饭备好,油灯下,一家人有热茶热饭,猪栏中的猪也得到满槽的热食。
对燃烧进路的精妙的引导与分配,出自对灶膛空间与各火口的精细的把握,以黄胶泥或封或引,或堵或疏,或高或低,或厚或薄,或大或小,或曲或折,这就是“盘”的精义,就像庖丁解牛中“解”字一样。恐怕是要盘很多回灶,父亲才可以像写《火的精神分析》的巴什拉那样,达成对火的空间叙事的把握,对泥的物性的理解,来到这样妙至毫巅的境地——每年冬月,到家里请他去盘灶的人,也是要排排档期的。我们家的灶,当然也是父亲亲手盘的。腊月二十四,祭灶日,晚饭后母亲在灶门口点菜油灯,照着灶神老人家上路去天庭做年终的报告。我们虽然已经有了“饴糖自由”,但并不会在油灯旁放一碟糖块哄他说好话。我们这样的人家供养的灶神大叔,会有什么坏心眼呢。
不知道父亲现在拉着他的二胡,在《二泉映月》《江河水》《洪湖水浪打浪》里面,会不会想起他的这些“多能鄙事”。他很羡慕我与我弟弟有职称,其实,他种田、种菜、做房子、盘灶,这些手艺如果也能评职称的话,大概都可以评到高级、特级、资深之类,虽然他并不能因为他生产出来的粮食、蔬菜、糖堆、菇丘,建成的数以百计的房屋与土灶申领到更多的退休金。这些手艺与技能,而今也在变成屠龙术,就像当年由我们家的烟囱里飘散出来的炊烟,带着人间的馨香,已经隐入到过去世界。
2022年11月22日,孝感市农四村
作者:舒飞廉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