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刚发表了李国文先生的《不求多产,但要精粹》,今天惊悉他于11月24日凌晨在京去世,都深感意外,痛心不已。李国文先生以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于1982年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自改革开放以来在文汇报发表了大量文化随笔。本文刊2005年1月12日的《文汇报 笔会》,原题“话说交椅”。图为九十大寿的李国文先生
早年读《水浒传》,常自问:“梁山泊里忠义堂上的交椅,究竟应该是怎么一回事?”深入地探讨一番,发现所谓的交椅,虽然不过是折叠椅或者马札之流,但在中国,却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
因为,它是一种有着久远历史的器物,更有甚者,它还是等级社会里体现地位的象征物。
所以,人们常说的第一把手、第二把手的那个“把”字,其实与“手”并不搭界。确切地说,倒是与谁坐第一把椅子、谁坐第二把椅子的“把”字相关连。因此,在中国,这种交椅“情结”,也是弄得很多排排坐、吃果果的大人先生们,辗转反侧,不安于位,上下左右,坐卧不宁,甚至成为性命交关的事情。
清人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如此说:“交木两支,如交椅之称。胡床,即交椅。”
于是,我们知道交椅,也就是胡床。在汉唐时,凡从西域引进的物品,均冠以“胡”字,与明清时,从海外引进的舶来品,均加一个“洋“字,是同样的道理。古代中国,没有交椅这一说,那时的达官贵人,平民百姓,均席地而坐,或跪或跽或盘腿或打坐,至少在唐代以前,中国人的屁股底下用不着座椅这类器物。这种遗风,至于今仍可从日本人使用榻榻米的习惯看出来。
因此,胡床或者交椅,肯定是随着境外游牧民族的金戈铁马,大举南下,他们的穹庐毡幕、羊酪胡床之类,也渐及中原,这才盛行河洛的。记魏晋间事的《世说新语》,也可看到当时就有了胡床这样的外来事物。“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桓此时已是京城洛阳的卫戍部队司令,一位有官有位的大人物,王即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世家子弟,风流名士,也是一位有头有脸的大文人。王提出来这个不免荒诞的要求,桓不但不生气,不见怪,也无所谓丢架子,立马走下车来,坐在胡床上,一口气连吹了三支曲子。全部过程,桓子野未说一句话,吹完笛后,抬屁股就走,王子猷如醉如痴地听了以后,也没有说一声谢谢。这种魏晋风流,真令后人神往。
《三国志》裴注引《曹瞒传》,也提到了胡床:“公将过河,前队适过,超等奄至,公犹坐胡床不起。”这就是曹操差点送命那场潼关之战,他也是由于太成功而骄傲,太得意而忘形,压根儿觉得西凉马超,不是他的对手,没有放在眼里,甚至到马超策马跃枪,杀至眼前,还在胡床上歇脚,准备赋诗一首呢!
胡人用胡床,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游牧部落,多逐水草而居,经常迁徙,将座椅制成折叠式的,自是为了携带的方便。二是处在奴隶社会里的胡人,民智未开,进化较晚,而统治者要向被统治者体现他的尊严,办法不多。不如已进入封建社会里的汉族,为显示帝王的至高无上,儒家的狗头军师如叔孙通之流,不知订出了多少王朝法令、皇家礼仪,体现等级森严的制度,令人诚惶诚恐。但这一套繁文缛节的名堂,即使教给当时还在茹毛饮血的牧民,也未必学得来,学得会。所以,少数民族的头人、可汗、单于、渠首,坐在高人一头的胡床上,让牧民们俯伏在地下,便是容易实行的,显示高高在上的手段。
这种简单的尊卑区分法,常为没什么水准而获得权位的人所仿效。如红卫兵小将,胳膊上绑一根红带子,动不动踏上一只脚,让人家永世不得翻身的趾高气扬;如《红楼梦》里的焦大,当年为主子立过汗马功劳,便觉得自己也人五人六了,一张嘴:“老子跷起一条腿来,也比你高”的得意心态,都属于远古的交椅统治,在后来出现的返祖现象。
自从胡人开始以交椅为身份、地位、权势、力量的象征起,交椅便成为某些人的命根子。甚至像文坛这以清高著称的一亩三分地里,交椅,或交椅的变种,例如什么排行榜啊,拉力赛啊,金牌奖啊,入围奖啊,世纪经典啊,当代不朽作啊……;例如什么十大散文家、十大小说家、十大文学大师、十大文学神童、十大青春诗人、十大老美女作家、十大小美女作家,乃至十大名编、十小名编、十大文学刊物、十大文学评论家、十大文学活动家啊……好像不这么折腾一下前后次序、等级区别,很对不起自己似的。总之,别看人类已经要走向太空,但宇宙洪荒时代的交椅情结,仍在没完没了地纠缠着当代人的灵魂。
交椅这个词语,现在已不多见,但影子还在,大多数中国人,知道交椅,都是从《水浒传》来的,因为在水泊梁山里的农民革命家们,最在乎这把交椅,坐得上坐不上交椅?坐上的是第几把交椅?看作是头等大事。我不知道那些逼上梁山的好汉们,开不开会?听不听报告?传达不传达文件?估计这百把十人,光是到会场里找到自己的交椅,得半天工夫。何况大多数为文盲的好汉们,即使秘书处的小姐在椅背上贴着什么“浪里白条”、“锦毛虎”、“鼓上蚤”、“霹雳火”之类标签,在北宋政府没有百分之百的扫盲以前,也是无济于事的。
从《水浒传》里,懂得有交椅一说,但究竟是张什么样的椅子,为什么叫“交椅”而不叫别的,通常囫囵吞枣地一目十行带过,并不会作过太多考较。其实,交椅的交,即交叉;而交叉的目的,为了折叠,不过如此罢了。所以,有些事情,朦胧着,倒好,弄明白了,不免扫兴。一想到忠义堂上,摆了一百零八张肯定非电镀得闪闪发光,而是小木匠们手工打做的马札,那土得掉渣的场面,顿时令人生出威风扫地之感。
后来,我恍然大悟,为什么玉麒麟卢俊义说啥不当第一把手,为什么豹子头林冲对把他排到什么名位上不在乎,为什么小旋风柴进推三阻四地不肯贸贸然地入伙?敢情这些人,虽然上了山,对于交椅的感情,不如那些农民弟兄看得重。说来说去,大概这帮北宋时期的有产阶级,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肯定不屑于跟草莽英雄为伍。另外,也应该看到,卢俊义,林冲,柴进,与这些落草为寇的土包子,打家劫舍的流氓无产者不同。他们曾做过大官,曾当过贵族,曾带过兵马,见识过帝王排场,皇家气象,觉得这种小儿过家家式的排座次,争交椅,不过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大老粗们的自得其乐罢了,肯定背过脸去,会捂着嘴偷着笑。
所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交椅情结,具有农民意识的人更热衷些,当不会错。
这样,便能理解黑旋风先生,发现一张折叠椅上面贴着的纸条,写有“李逵”二字,那份兴高采烈了。虽然他尚未脱盲,但个人的名姓依稀能够辨认,自然要在忠义堂上手舞足蹈,表现出分田分地后翻身农民的欢乐了。试想,昨天还面朝黄土背朝天,今天过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能不铁定下一颗心,跟着宋江哥哥造反嘛!因此,那第一把交椅,是黑三郎坐,还是卢大官人坐,对他来说,便十分关心。所以,苦大仇深的他,跳出来,担纲主演了一出交椅保卫战,一点也不奇怪。
现在弄不清梁山泊为什么下决心,要把河北大名府第一等长者,人称河北三绝的卢俊义,弄上山来?是从什么算盘,什么策略,考虑的结果?也许宋江到底是小吏出身,身份卑下,意识到光靠冲锋陷阵的勇敢,靠无法无天的痞子精神,靠“分田分地真忙”吃大户的物质满足,是难以维持政权的。需要文官,需要谋士,需要智囊,需要专业人士,尤其需要一位招牌人物来撑场面,也是山寨渐成气候的必然。但真的想象放手让卢俊义坐第一把交椅,建立正规的政权机器,马上遭到一百单八将中大多数昨天为农民的好汉们所抵制。三打祝家庄后,按晁天王弥留时的约定,应该是捉住史文恭的卢俊义为寨主才是。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初尝头把交椅甜头的黑三郎自己也变卦了,看来,古往今来的交椅情结,无不与个人利害有关。
我们能够理解,黑旋风无论从阶级角度,从文化层次,从肤色认同,从感情因素出发,都只有坚决拥护黑宋江一途,绝不赞成玉麒麟。而且马上得到武松、刘唐、鲁智深一班农民弟兄的铁杆支持。最后,吴用等人,又装神弄鬼地从地下挖出一块石碑,把大家名字刻在上面,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罡,每人发现自己屁股底下,都有一把交椅,于是功德圆满,众好汉酒酣耳热,称心如意之后,托塔天王的政治遗嘱,也就当它是耳旁风了。
外国人好像不怎么讲究这方面的学问,在美国南达科他州拉什莫尔山国家公园里,刻有几个类似中国乐山大佛的总统头像。这事倘若放在我们这里来做,从立项开始,到雕刻完成,不知要开多少次会,拟出多少方案,刻谁,不刻谁,先刻谁,后刻谁,谁在谁的前头,谁在谁的后面,不知要费多少周章?在美国,刻这几个总统头像,其中虽因经费和二战耽误了不少时间,但人家好几十个死去的和仍健在的总统,就选了这几个刻了,也没有因此定出这几位是一级总统,剩下的便是二级总统这一说。座位感或第几把的交椅感,没有我们这里强烈,刻在那儿的是总统,没有刻在那儿的,也仍旧是被美国人尊敬的总统,甚至水门事件被弹劾下台的尼克松,死后的哀荣,不也照样庄严肃穆?
由此可见,交椅这东西如此深入人心,阴魂不散。一定要排出座次的行为,是中国农业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也是农民最乐意干的事情。因为历朝历代的农民革命,都是一呼隆地揭竿而起,谁不比谁多一块,但谁也不比谁少一块,只有经过造反,起义,失败,成功,转战,流亡,内哄,互斗以后,才逐渐形成领导集体和领袖人物。于是,权力的分配就体现在排交椅的座次上了。这种水泊梁山式的谁坐头把交椅,谁坐二把交椅,甚至火并,甚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绿林气息,由来已久,深入人心骨髓。
有交椅者,怕失交椅;无交椅者,想得交椅;坐在前面交椅者,担心坐在后面交椅者挤掉他;而坐在后面交椅者,又无时不刻地想干掉坐在前面交椅者;压根儿没有坐交椅希望者,也不甘心永远不得交椅坐,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夺一把交椅;以为自己应该有交椅可坐者,更是火急火燎地做着交椅的梦。
呜呼,一把交椅,可把我们这些江湖好汉折腾得天昏地暗而且没完没了啊!
作者:李国文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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