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顿图书馆的藏品：女孩（淡巴菰 摄）

都说少不入川，意思是四川物丰水秀，年轻人容易堕入安逸境地而没了斗志。命运似乎希望我逆言而行，十岁那年，随父母从河北平原移居一个竹林山丘环绕的名叫来凤的小镇，当时重庆还不是直辖市，这小镇属于四川。六年时光，我不仅学会了一口地道雄放的四川话，还入乡随俗，养成了无辣不欢的口味。我小小的肠胃，尤其对天府之国的一样菜蔬格外受用：儿菜。

儿菜，学名抱子芥，十字花科芸薹属芥菜种的一个变种，“起源于中国，是我国特有的蔬菜作物。在四川、重庆当地俗称儿菜，别名角儿菜、芽芽菜、抱儿菜等。”抱子芥是以膨大的茎和腋芽为食用器官，粗大的根部上，环绕相抱着一个个翠绿的芽包，如同无数孩子把当娘的围在中间，故名“儿菜”。

每到冬天，翡翠绿中泛着瓷白的儿菜上市，水嫩鲜亮，鼓胀得如肥猪仔的脚丫巴。像好看的人都不需要过分妆扮就美出风姿一般，但凡真正美味的蔬菜也都不需任何繁复的烹煮。儿菜可荤可素。切片，加入几刀腊肉大火同炒，三五分钟出锅，咸香过瘾；素啖亦佳，只需丢进水中滚开，关火焖两分钟，盛入大海碗中，旁边配以一碟辣椒和花椒油，少许生抽，蘸食之，味道清甜香辣，吞咽时，舌根处体会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微苦。实在妙不可言！放眼四周，似乎没有任何其他蔬菜可替代。

八十年代末，我高考前夕，举家又迁回北方，依依告别朋友师长，从此那第二故乡便只萦绕在梦里。世事难料，兜兜转转，由当年在四川读中学时的同学牵线，我与班里一位仍单身的男生开始书信电话往来。飞去相见，正值儿菜上市，其父母亦是我当年的老师，看我不喜鱼肉，每天饭桌上有儿菜就吃得心满意足，老人脸上的皱纹和笑容一样愉悦舒坦，至少这女子好养活好伺候。从重庆飞回北京，我的托运行李箱内无他，却沉甸甸塞满了十几斤儿菜。不幸的是，我的行李被航空公司漏运，隔了几天才到，那被延误了旅程的儿菜已经烂掉多半，那口花费了我不少银子的新秀丽箱子，至今仍有斑斑黄绿色污渍。

白吃了人家一周儿菜，感情无果而终。现在每每回忆那段时光，最令我心暖的是二位老人一大早去菜市场为我买儿菜的记忆。两位慈祥的老人不疾不缓，走走停停，货比若干家后拎回一竹篮最新鲜的儿菜，洗净，煮好，上桌，笑眯眯地看我蘸着辣椒油扮演饕餮之徒。那光景，美好温暖，像童年才会有的梦。

后来我去了异国他乡，一走就是四载，当然，再也没见过儿菜的影踪。

两年前，已经在河北小县城安享退休生活的母亲突然告诉我，她在楼下超市居然买到了儿菜！其兴奋之情不亚于听说我弟媳生了大胖儿子。

今年，我在北京的超市也发现了它的踪影。也是极精细地包装在小盒里，上面覆盖着塑料膜，和秋葵一样，俨然是贵重蔬菜之列。十几块钱不足一斤，但好在新鲜。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更便捷地直购各地土特产的网站。尽管一向只关心潮牌服装的侄子儿子辈对其评价不高，我非常有成就感地拼团购得了一箱箱南方菜蔬：不仅儿菜、黎蒿、茭白、鲜藕，连海南岛的红薯，东北的糯玉米、迁西的板栗、青岛的鲈鱼虾仁，都在轻点手机后从四面八方飞速赶来，让我的餐桌丰富得近乎奢侈。这世间万物都在改变，许多变得面目依然内容全非。令我欣慰的是那儿菜的清香没变，即使在这病毒笼罩地球的时期。

当然被黑心商家蒙骗的经历也不少。先是牛尾腥臊恶臭，继而一箱砂糖桔有一半是烂的。试着交涉，其过程让人气愤得怀疑人性、痛苦得质疑人生。对方先是亲啊宝贝啊敷衍，然后就突然变脸，说出“要想白吃就直说”这样的脏话。我气得心跳加剧，浑身哆嗦。

“他们这不仅是坑人钱发黑心财，而是明显地挑战人的智商挑战社会道义。他们不就想欺骗那些怕麻烦不愿较真儿的人吗？”我不止一次气愤地跟朋友诉说，像个可怜又无能的祥林嫂。

当然我知道商家良莠不齐，不能一棍子打死。我仍没停止网购，也从没间断了团儿菜。有时供货好又快，有的则慢而差。有一次，是因为即将过季了吗，一箱儿菜都细瘦干瘪，从胖猪脚丫全变成了鸡爪子。但我看在对儿菜本身的热爱上，无条件接受。直到几天前，一纸箱子在雨后到达，不仅箱子和里面垫的报纸都湿透了，每个儿菜表皮也都得了癣疥一般，烂得东一块西一块。

我抱怨着拍照，打算留言给商家要求退款，然后全都丢进垃圾箱。文友老G来访喝茶，听到我的抱怨，瞄了一眼那堆菜，说：也就是受了雨，烂也只在表皮，削一下还可以吃吧。

“其实这些商家也不容易，尤其是地头直销的农民，五斤二三十块钱，运费还包括在内。有多少赚头？”老友花白的头发似乎和他的温厚性格一样，永远透着善意包容。

“可是黑心商家如果没人较真儿，不就更肆无忌惮？”我说。

“首先，这世界的多样性决定了人的面目、人性的多样，坦然接受这一点就不会气愤。另外，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卖假牛尾的早晚会出事。可这卖儿菜的，显然是低利润，也非本意欺诈，遇上坏天气才质量受损，如果凑合能吃，就不用退货了吧。”

我依言做了。那儿菜果然内里还很新鲜。

哲人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此言极是。感谢老友救回了那箱儿菜，也把我从庸俗的深渊找了回来。看尽他人贪婪虚伪，仍不怀疑人性、保持善良，确实比锱铢必较、显示“聪明”更难能可贵。

就像那古罗马皇帝奥勒留一千多年前就告诉我们的：宽容是正义的一部分。一个人最终的原则就是合乎理性地活着，“心里没有溃烂、脓肿和伤疤，心地纯净地做社会的一分子。”

我愿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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