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草木,野生的柘刺是个例外,最多最复杂的要数黄荆和酸枣,以及土名叫麻秸疙针的野皂角了。方志固然要志异述奇,可记录普遍而深厚有根脉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要编者格外用心。这三种东西皆杂灌,在树与草之间。它们与老家人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恰恰又全为《救荒本草》所记录。但这些貌似普通与普遍的东西,要把它们说清楚并不容易,俨然北洼村版的《杂草的故事》。
南太行一带,旧怀庆府所辖大部,人皆号称是山西大槐树下移民,按说本地风土,应该与朱明一朝之周王的记录相同,但不尽相同。周王说黄荆与酸枣的果实可食,野皂角嫩叶可食。实际情况是,酸枣果实可食,酸枣树还可以嫁接大枣;野皂角的果实我们叫马皮豆,眉豆角似的,其子可以食用;而黄荆结的子,没人吃过,也没有听说人可以吃。周王这样说荆子:“《本草》有牡荆实,一名小荆实,俗名黄荆……今处处有之,即作箠杖者。”其救饥方法,是采子去苦味后,磨面而食。
相比较荒年救饥、充饥果腹而言,更重要的,它们都是山里人日用所需,或作为珍奇的建筑用材。荆于南北各地多有生长,但它是我们老家编东西离不开的好材料,类似平地的竹子和白蜡条。荆篓、荆筐、荆席。祖祖辈辈盖房子,梁檩框架之上,苫一层荆笆捂严实了,接下来才是和泥、铺瓦、结顶。传统采煤,大小巷道掘进,要防水防崩塌,全靠手工编的荆簰用于穹顶支撑。最令人惊奇的,是粗头乱服、貌不惊人的黄荆,竟然可以由灌木变成粗大乔木,荆木用作寺庙的屋梁。“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愚公移山出典之济源市,除了王屋山、阳台宫和济渎庙,其城区还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唐代的“奉仙观”,又名“荆梁观”者,其主殿“三清殿”,用本地产的老大的荆木作四梁八柱而典刑犹存,堪称华夏奇观。从我们村子下山出山到焦作市区,途中要经过宋金时期以烧制陶瓷而闻名的当阳峪村,路边不大的一个娘娘庙,也是荆木为梁。“橘生淮北为枳”,与南方山地的黄杨一样生长缓慢的黄荆,在南太行成了精似的可以长成栋梁之材,若不是现实中存在,外人很难相信。
酸枣即棘也,土名红土疙针。把它和落了叶的野皂角一并砍下来,我们统称叫割疙针,可用来做篱笆、栅栏,亦铁篱寨。同时也可以烧火烤火,煮饭烧锅。
沸腾的城市,无不似一大锅滚水或熔化中的钢水,热浪滚滚,四处洋溢。今年清明回山里上坟,我发现市区与山区的界限更模糊了。老家的大路,是二面山坡夹着的一条大路,似鱼和恐龙的脊椎,刻下也来来回回跑着洒水和除霾车。市区的建筑垃圾,夜里运到我们拆迁过的老村垫地,把深沟逐渐填平了。更有地产商大模大样进山,在大路边开发别墅。历来地无三尺平,不是高坡就是下坡的,现在大路早已被取直了。站到巨幅售楼广告旁边,我的大哥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旧路。那还用说,眼前是一条直上直下,先铺了水泥又改为沥青的大路,旧年一条弯绕的小路马车路原本在这大西边。当年,父母都在五十里开外邻县的县城工作——小时候,爸爸回来看我们和爷爷奶奶,总骑着国家干部标配的自行车打来回。一次,爸爸带着我和大哥二哥出山去市区,来回下大坡再上大坡。高坡很陡,上坡的时候,挤在后面的大哥和二哥自动下来走路,我在前边,却赖在车梁上手抱着车把,撒娇让爸爸推我走。爸爸还不到四十岁吧,喘着气,到高坡半中腰的柿子树阴凉地歇脚,取下草帽扇风。一如城市人怀旧,他们回忆曾经把月季花蔷薇花的嫩枝剥了皮当零嘴吃,酸酸的。山地的土塄上,爸爸也随手掐几根野皂角紫红的嫩梢给我们吃着玩儿,顺势讲《三国演义》,讲曹操带兵远征和望梅止渴的成语。
我对于野皂角记忆最深。除了老家日常生活,主要和我爸爸操持券窑洞有关。北洼村祖祖辈辈都是住窑洞的,村人靠着土崖打窑洞,夯土筑院墙,层层像蜂窝一样。窑洞固然冬暖夏凉,但是窑洞太过密集了,一层又一层,其间有走人和过车的路,夏天难免漏水和落土。殷实人家,早就拿石头做根基,用青砖券窑洞;再好一些,券过窑洞了,锦上添花,还要用好青石裱窑脸儿,分明固若金汤。打我记事的时候起,爸爸的精力都用在了窑洞的改造建设上。南太行虽然到处是石头,可是老家人建筑用石不用明石,因循守旧,都是开土打石窝,用没见过太阳的青滋滋的青石条和方石。老院一共有大小五孔窑洞,券窑是大工程,仿佛愚公移山,不是一两年可以完成的。于是,当年我们姊妹几个的一项主要任务,就是放学以后,披荆斩棘,割疙针刨树疙瘩,当柴火烧,为请来的工匠烧地锅做大锅饭。黄荆疙瘩现在和崖柏一样,都是制作根雕的好材料,当年则是烧火的好材料。那野皂角粗大的根,盘曲似龙蛇一样,挖出来最耐烧还流油,火最旺旺。
我们一直叫它麻秸疙针的,野皂角的大名却很晚才知道。野皂角与酸枣、黄荆几乎同时开花,花后结眉豆角一样的果实,开头青绿色,逐渐泛紫红,秋风起而变老变黄,自生自灭。汪曾祺说昆明有种蒸菜的底子放皂角子,马皮豆作为野皂角的子,未老的时候可以煮着吃,两者异曲同工。但是马皮豆吃多了放屁多也是笑谈。或许和爸爸让我多看故事和小画书有关,比葫芦画瓢的,我逐渐就爱上了写作。中学毕业后,通过县文化馆的老师推荐,直接参加了省出版社办的创作学习班。我写的故事以老家生活为背景,其中有黄荆和野皂角,然而,野皂角我用形象而戏谑的名字叫它“猴眼木”。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野皂角的官名。直到得到2002年正式出版的《焦作植物志》,书中记录南太行地带的草灌群落丰富:“野皂荚灌丛常伴生荆条、酸枣、胡枝子、白头翁、沙参、画眉草和蒿类;荆条灌丛常伴生酸枣、野皂荚、绣线菊、狗尾草、铁线莲、委陵菜,还常见寄生的菟丝子。”这太准确了!周王将野皂角称马鱼儿条。《救荒本草》记“马鱼儿条”,嫩叶可食用:“俗名山皂角。生荒野中。叶似初生刺花叶而小。枝梗色红,有刺似棘针微小。叶味甘,微酸。”山皂角的嫩枝梢,正是爸爸给我们举例讲望梅止渴的。我的二哥,当过农业局长的,也喜欢弄本地的植物名字。我第一时间把野皂角的大名分享给哥哥,我们一时都很兴奋。
山里人祖祖辈辈,宛如黄荆与野皂角一样生生不息。爸爸主持券窑的工程才完工不久,因为采煤,村子告别古老的窑洞,搬迁到后地盖瓦房,大家像蚂蚁一样从头再来。现在北洼村人的日常生活不一样了,就像蒸馍变成买馍吃,煤炉煤火变成了烤箱和电磁炉,连生产工具也变了,家家都有汽车,拿荆条与野皂角编织箩头与箩筐,早已销声匿迹。酸枣接大枣的辛苦活,更没有了。
编过村志,但我意犹未尽,我还要深入考察野皂角。太行如龙——南抵黄河,北至长城,“太行自古天下脊”。围绕整个太行山,行行重行行,北边到五台山、北岳恒山和北京的西山,西边到济源王屋山、三门峡及晋南的中条山,和山西“大槐树之乡”洪洞县广胜寺所在的霍山,南北东西纵横,方圆皆有野皂角。野皂角在浅山区和大山山麓多生长,高山上反而稀少。为了寻找野皂角,无意中把太行山绕着又穿插,反反复复,曲曲折折,上上下下,高高低低,走了一遍又一遍。太行八陉,西从济源的轵关陉开始。北洼村属于修武县,位于第二之太行陉沁阳与第三之白陉辉县之间。朝北依次是安阳、邯郸、石家庄、保定。太行北三陉,第六陉飞狐峪和第七陉蒲阴陉,皆在晋冀接近蒙古高原边缘;第八陉军都陉,在昌平西北之居庸山,乃燕山与太行山的分界线。弄清楚野皂角在太行山的生长与分布状况,这是我的小目标,同时也获得了访古远行的快乐。
植物与人的关系,不是一下子可以说清楚的。老家标志性的树木,柿子树与人们的关系也很密切。“长岭的核桃绵,洼村的柿饼甜”,这是旧版《修武县志》记述过的。但我觉得野皂角与生俱来,与先人的纠缠更为深远,所以选它为代表。而《北洼村志》将要付梓的时候,我写过不短的一篇代后记——《我们的祖先,或许是一株野皂角》。电脑里写好了,一天早上醒来,我忽然开悟,顺手把这篇代后记删除了。在老家和故土面前,我想我应该保持足够的虔诚和敬畏。
5月1日早上,雨中于甘草居
作者:何频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吴东昆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