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这四位老友,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心灵手巧。我想说这四位的“手巧”,并非欧阳修《卖油翁》所云 “无他,但手熟尔”的那种熟能生巧,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也就是人们常说的 “天生手巧”。因为我属于 “天生手笨”那一类人,所以非常宾服这四位老友。四友分别是 “插友”杨兄、陈兄、谢兄与 “书友”柯兄。
如果我一直在城市生活尚不至于笨到挣不了一口饭吃,可是偏偏我的第一份职业是用手多于用脑的“下乡插队”,十七岁便到了农村, “天生手笨”的我可遭了大磨难。找出五十年前的日记:“9月10日,晴。早上拿镰刀去割青麻,全组12人都到齐了。干活了,吃饭也香多了。下午跟大白拉(人名)的马车运麻,再把洗好的麻拉回来,逐家分给乡亲们。晚上开会评工分,是‘自报公议’,结果,女生全7分,男生唯我6分。”我为什么被评最低分,连女生都不如吗?才十天呀,我就给农民乡亲留这么差的印象,我干活并不偷懒啊。至今,这6分还是谜。评工分的次日早晨我一个人悄悄到村头大树下偷偷地哭。
看来我扯得有些离题,马上切入正题吧,第一个想说说四友之一,我的同组插友杨兄。杨兄去年六月患重病去世,如今写到他,心里隐隐哀伤。杨兄的心灵手巧可以说是全方位的,当学生时他就会装矿石收音机,在村里老乡家的收音机出了毛病,都是找杨兄修理,手到病除,很快他就聚起了人缘,评工分总是高分。前几年我回插队之地,老乡还提起杨兄修收音机这一技之长。杨兄二胡拉得好,我最爱听他拉《江河水》,如怨如诉,不但排遣了自己的苦闷,还能经常去公社宣传队参加演出。还有一个往事现在可以说了,知青点的闫兄跟杨兄学二胡,经常将自己的那份口粮匀给杨兄吃。有一回罕见地吃萝卜馅大饺子,一人四个,我眼瞅着闫兄匀了一个给杨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毕生难忘。
干活儿回来,我们都是往炕上一躺,杨兄从不睡懒觉和午觉,有一阶段他天天站在木箱前练钢笔字,好像不到一个月,杨兄的字就练得很好了,像他人一样的秀气。说起那只练字的木箱,又是杨兄心灵手巧的一个物证。知青下乡前都是学生呀,没听说杨兄会木匠活儿。这可真是无师自通,莫非是走乡串村的木匠教他的?木箱看似方方正正,榫卯结构不复杂,可是要把四面的燕尾榫锯得严丝合缝,还有那些面板都是需要拼缝的,这两样初学者都够呛。杨兄愣是在工具简陋,木料短缺的知青点的炕沿前,做成了一只周周正正的木箱,不是 “天生手巧”是什么?杨兄干农活亦驾轻就熟,一点儿不逊色村里的好把式,多难的农活也难不倒他。挖沟拍墙,看着简单吧,一把铁锹在手,杨兄拍出的土墙,像砖垒的墙一样又直又平,那次我又咯噔了一下。杨兄在村里还有几手绝活让老乡们宾服,那就是养鸽子和骑马。至今难忘的还有,一个深夜,我和杨兄赶着牛车拉着柴禾往村子走,他仰望着夜空,指给我看哪是七勺星……他怎么知道那么多!
今夜,又是一个七勺星之夜,杨兄,想念你。
四友之二说说陈兄。陈兄插队之前和我是一个中学的,小我一年级。插队分在同一个公社但不是一个生产队,相隔十五里地。陈兄在学校时无人不知,因为他是校篮球队的主力,球打得好。好到什么程度呢,据说陈兄考少年体校时,教练说这孩子不能收,他太灵了,他的犯规动作教练都看不出来。我们学校的校办工厂主营象棋子,因此手工课即刻象棋子。手笨如我者,刻出的棋子跟狗啃似的,没刻伤自己的手就阿弥陀佛了。而陈兄刀法纯熟,既快又好,直接就刻成了正品。刻象棋盒更是陈兄的殊荣,老师经常让他抱着一堆棋盒回家去刻。那天我问陈兄刻棋子有什么绝招,他说别人是刻一刀转一下棋子,这样当然慢了,而他是转刀不转棋子,听得我不明觉厉。
在学校我和陈兄没有来往,下乡后才多了走动,双方都感觉挺对脾气,越走越近乎。陈兄在农村一如在学校般如鱼得水,我特别犯怵的农活儿,在他却如刻象棋子一样游刃有余。老乡们甚至对陈兄说,你以前是不是干过农活呀。割高粱是技术难度最高的农活,公社曾举办过割高粱比赛。割高粱不像割别的庄稼,一陇二陇地割,高粱一割就是十陇,对我而言,手忙脚乱是必然的,横七竖八也是必然的。割高粱场面很壮观,割得快与割得慢的会形成一条条胡同。陈兄说他是属于割得快的,并说没什么难的,倒是 “掐高粱”难度高。掐高粱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掐不好就把手伤了, “掐刀”还得自己做。陈兄是极少数被委以重任掐高粱的知青,这跟手巧不无关系吧。
手巧的人学乐器都很快,陈兄的吉他弹得非常出色,我们去他们生产队玩,总要让他给大家弹一曲。陈兄的木工活亦极出色,出色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可以吃木匠这碗饭。回城之后,陈兄转行为烹饪高手,如今岁数大了,不上灶了,专门在高档酒店当当顾问动动嘴。
四友之三说说谢兄,举贤不避亲,谢兄是我叔伯兄弟,小我三个月。他和我同年下乡插队,同为内蒙哲里木盟,但不是一个旗,相距很远。谢兄家在天津,小时候来往不多,插队后才亲近起来,我回北京探亲总要在天津谢家逗留几天,最长的一次住了二十几天。插队时互相写信,谢兄的钢笔字好极了,简直可以作字帖。如果只是字写得好,也许不值特为一赞。那个年代,多的是时间,知青精力过剩,总要找一点事情做。我亲眼看过谢兄做的衣服,叹为观止!男装女装大人小孩中式西式全行,要说是服装店买的我也信。最绝的是他做的呢子帽,帽子也能做?若非亲见,我是将信将疑的。还有当年时兴的活里活面棉衣,也是谢兄的一绝。就说 “锁扣子眼”吧,现在都使专门的锁眼机,当年谢兄都是自己锁。想想真后悔,我为什么当年不求他做一件衣服呢,留到现在多么有意思。
最后一位说说书友柯兄 (我习惯叫“老柯”,老柯不老,人高马大而已)。上面的三位是全能型巧手,而老柯的手巧,据我所知只有 “修书”一项,虽然只此一项,却惠我良多。老柯与我有共同的淘书爱好,与他相识也是在书店。一起逛旧书摊久了,才知道老柯具有修旧书的绝活儿,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敢买我们看不上的破烂书,原来他有本事妙手回春。老柯的技艺高明到什么程度呢,我未亲见他修书的细节,只是拍有修之前和修之后的效果图发给书友们,听到他们一片惊叹,然后纷纷托老柯修书。我开玩笑,你若失业可以凭修书再就业谋食。对于缺失封面的旧书,老柯发明了 “平改精”这招,效果奇佳。修书除了手巧之外还需超强的耐心,急性子干不了。我曾经买到一厚沓老报纸,年深岁久,报纸全结板了根本揭不开。请教老柯,他说得上锅蒸,火候得掌握好,才能慢慢揭开。我心想,我有自知之明,你干得了我肯定干不了,至今未敢一试。
作者:谢其章 编辑:谢娟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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