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吉尼在侏罗山下的一个丘陵地带。名为市,实际是个不大的镇。西边的山势有点猛,突起的意味重重的。山脊都磨平了,呈南北方向在天空平缓推进,脊线和山腰的云岚,一起刻画着大起大落,法国和瑞士的边地被广泛包括。圣吉尼属于法国,由于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许多科学家住在这里,对外交往就多了。我是圣吉尼市邀请的客人,不少时间在边走边看。
公路在大片绿地和红黄的房子之间,显得灰,像一个时期我们形容的那种思想的灰。缺乏坚定的方向,低沉、摇摆。一些段落有点裂,加上爬坡转弯,一直没个平静。每天被满满的车流洗涤着,差不多成了一条旧衣裤,看起来不咋的,穿起来宽松实用,就让小镇套着吧! 反正,法国这个国家,年岁长历史久。老旧的现象有时能和时尚接连一起。我刚下飞机,上了日内瓦到圣吉尼的Y巴士,对面一个姑娘,裤子上的窟窿被修长的腿摆平,露出的肤色倒像带着遮掩的偷窥。哦,是蓝牛仔裤!窟窿周边是蒲公英一样的绒絮,围拢和突围的应该都是春天的草地。就算云朵是个伤口是个愤怒,可是在深蓝里放牧,阳光地带也会灿然飘动。那是我进入法国的第一时间,车上人不少,我将目光偏向窗外。起落的飞机,尖顶的建筑,大片黑色向日葵秆,雕塑,众多的异国面孔,在时空交错。带着破绽的见识不易过滤,反而突破下午的阳光,明亮了时尚。奔波围堵过来,裂缝也能替补和借用。往事和历史仍在路上,这里有许多看点,七次反法联盟浸透了阴谋、热血和杀戮,邻居加亲戚成对头,一百多年里,英国和法国打个不停。英国不光打头阵,还喜欢把别人扯进来。荷兰、奥地利、西班牙、土耳其、俄国、普鲁士、瑞典、撒丁、那不勒斯等都是英国的盟友。算计着别人也被别人算计。疆土简直成了祸根,霸权、战争和掠夺就像山峰不断在欧洲绵延。拿破仑是动荡的时代和这方厚土激扬的惊涛骇浪,引来无数仰望。泥土里沉埋的东西多了,说不准就会扒拉出一堆炮管、马鞍、勋章什么的。远的不说,我所知道的十九世纪末和一战二战期间,这里绝非等闲之地。这路运过粮草、布匹、枪弹、石块,比石块沉重的消息。瞧,我也像根木头一样被运来了。
日内瓦到圣吉尼四十分钟车程。
钟一样守时的Y巴士,还有18路轻轨电车 (终点在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到圣吉尼还有五分钟),都是这条路上养的马,属于不断的奔跑。边上的房子,也应该是路运来的。不过,多年之后事情连尾声也看不到了。老大一个顶,从空中斜过,不小的气势愣在那里,墙的尺寸好像压短了。大小别墅里院中石阶有点小意思,擦着水池旁鹅,鹿,牛羊等塑像的边缘,带点弯地转到不大的门面。割草机、汽车停在边上,齐整厚实的墙是草叶做的,但铁丝在绿色里躲着。四周草坪覆盖了诸多痕迹,绿色波澜壮阔地直涌坡面和山地。落在其中的内容,不新也不旧,房前屋后绝无拖泥带水的现象。丰富的颜色彩饰着视野,生活进入暖色调,不增加不减少,就像市中心每天的黄昏。一个大胡子,两个银发,一个秃顶,两个妙龄女郎,还有一个目光游移的人,坐在中心广场的东角,伞不动,黄昏不动,人数不动 (也许一个外国人的眼里,这些法国人长得都差不多),咖啡的总量估计也是不动的,增加或减少是瞬间的动作。那里的浓淡只是对黄昏的堆加,不改变认定的味道。冰块、糖和奶,冷静又扩散了圣吉尼的一些选择和时光。四边门窗过来的灯火,像加了弱音器的小号,明亮里有了暗弱的势力,不短的调和与较劲里,黄昏里的主题,还是在我的面前鲜明了。借着广场的拐角,我有点匆匆地消失在街头的暮色。
朝小镇任何一个方向走去,都能让我看上好一阵子。西边有座林子,背景就是侏罗山。一条布满碎石子的土路把我带进去。迎面是高深的寂静。枝桠和叶片在紧密搭配,好像还有一些互动未咬紧。都秋天了,该抓紧的抓紧,总有新的节点和啮口在等待。一条溪流在乱石上跳动,拖长的声音是对深度的诵读,又被水花瓜分和运走。溪流在回避着石头根须,同时不断发泄着占有的欲求。弯曲又柔软的小路,是暗中被清洗的段落,就像大革命、凡尔赛宫、卢浮宫里普遍的心机和手段。繁忙充满林子。岁月提升了生命的高度,一些被风雨掏空的躯干,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瘦骨嶙峋了丛林形象。枝梢在相同和不同的位子,抽打挤压着空间,空间零碎了,像一些白乎乎的羽毛被粘附。粗壮的藤蔓在把不同的路线网络串联一起,马蒂斯和高更喜欢这东西,色彩常常从那里掉下,砸中一块泥土,砸中一种流行,叫它野兽派也好、印象派也行。我知道,就是那些枯树老藤与低矮的草叶,产生的冲动砸击过世界,震撼也深化了大地的想象力。米勒、塞尚、雨果、兰波、莫迪亚诺都是这块土地上的浓墨重彩。伏尔泰的莫尔奈庄园离这里不远 (也就是沉重的砖块和木板围起的暮年的生活)。重量的源头在这里,影响的力度荒芜了小径。多少年前的寂静都在保存着,轻易不动。并且还在积累着,而我的到来,只是磨损或消费了其中的一点点。突然,一根黑漆漆的树木将我的目光拽去,一大堆零乱的板块线条里,它显得严厉,那是阴暗朝着黑暗快速奔跑的结果! 我有些在乎,周身绷得紧紧的。在这片土地,我是不踏实的、无根的,而无根的心态最容易惊动!不说林子里出现黑漆漆的表情,就是一枚坚果掉下的声音,也足以让我警惕地侧目。理智告诉我,弯道不一定就是绕来绕去的阴谋,黑影并不绝对暗含凶恶,老旧的现象里也有料想不到的潮流。蓊郁的草木原本不携带除却自然本身的倾向和行踪。植物的气息是浓郁的安宁的,它能融掉躁动的阴影。前方传来狺狺的狗叫。这回我真的紧张了,是一个女人带着两条狗,那种像奶牛一样身上有块状斑点的狗,其中一根带子,将女人拉成了仰角。林中的路是狭小的,仿佛一阵慌乱之后,就会没了。女人在用力,也在呵叱着狗。我停住了,让半座林子做了依靠。女人和狗没有停步,女人微笑地招呼我,也不断向狗低语着。狗望着我,从身边过去了,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天没有阳光,没有影子加重这里的气氛。
数天以后,我发现小镇的东面也有一座林子,林中同样包容着一条溪流。两座林子简直以小镇为中心,对称着。它们同样在用凝重和轻盈、杂乱和时序、新生和老旧,回望着小镇。后来,我隔一阵子就到林子里转悠甚至跑步,碰到法国人我也会主动招呼。再也没有头一回的感觉。
如果没有一面法国国旗竖着,我不敢相信这就是圣吉尼市政府,二层建筑、不大的门面,多少回我从面前走过,见不到人进去,也没人出来。门永远关着,也没牌子,深色的玻璃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像一个不常用的仓库。有一天,一个通知贴出:晚六点半召开市长见面会。地点在我宿舍对面的马路边上。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时间快到了,可天下起了小雨。一些人在临时拉起的篷布里站着说话,路灯和雨条把他们涂抹得清晰又模糊。篷布里备有葡萄酒和果汁。这样的见面会,像熟人朋友街头碰到了,就在马路边上聊聊。
孩子告诉我见面会开过多次,都是在市政府的会议厅里。主要听取市民们对市政工作的意见。篷布里的气氛很热烈,许多法国人微笑着招呼我。一个年长的大胡子对我说,他去过中国,在上海办过一个文化公司。市长是一个敦实的中年人,头大大的,黑发在灯火里有些发亮。听说我是来自中国的记者,他从人群里大步跨过来和我握手。问我对圣吉尼的看法,我说这是一个整洁的地方,草地和树林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我每天要花一定的时间在那里走动。市长告诉我,幼儿园设施投入会多些。运动场在做小的改造 (我早上跑步的操场就在坡面底层加了砖块)。一些事在落实,18路轻轨电车会从欧洲核子研究中心接到圣吉尼。这些消息都在把小镇向着更好更便捷的方向铺垫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润了空气的湿度。先来的人走了,后来的人又进了马路边的篷布里。一辆车子从边上擦过,鲜亮的水花挂上了圣吉尼的一角。
文/阮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