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星煜先生生前对我编写的 《瓦舍谚话》 一书,曾予以鼓励和指教,当我整理此书将要付梓时,油然而生对他的怀念和敬意。他多年从事戏曲行政工作与古典戏曲研究工作,在为拙著所作的序言中说: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谈到,关于元杂剧 《金线池》 的评论,一篇也没有见到,即使 《金线池》 在艺术性思想性上均不可取,也应该有批评文章,但批评的文章也没有,这就说明,戏剧评论的旗鼓,还不够威武,在戏曲研究很多领域,还找不到评论家的足迹。如戏曲历史研究、戏曲谚语研究,是戏曲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尤其被称为‘祖言’的谚语,在戏曲艺术中起着非常重要的‘潜法则’的作用,迄今已经上千年的历史,却很少有人从理论上加以研究。”
正如星煜先生所言:“戏谚是语言学的一种,同时也是戏曲理论的一种。其内涵则非定下心来,仔细探索不可,否则难以窥见其奥秘。比之峨冠博带的论文,它具有通俗晓畅,言简意赅的特点,正如王国维先生所说‘述事则如其口出也’。甚至不同的戏曲,其谚语在语言、内容、格式上又形态各异,颇似得心应手的工具。中国古代文学‘率用古语’,即使戏剧评论也不乏佶屈聱牙的文字,而作为戏剧谚语,不仅较多地用了里井俗语,而且兼用了少数民族语言、方言。尽管时代久远,完全是通俗语言版本,这就很有意思———这是一个值得探索研究的课题。当然,戏谚的产生、流传自有其一定的时代背景,在庙会、草台班、科班盛行的日子里,戏谚也会同步盛行。故戏谚有相当浓厚的草根元素,也决不会出现莎士比亚或第一自我之类的人名、名词也。与‘率用古语’的乐府相比,也是两码事。”
中国戏谚是长期积累的、约定俗成的,是从业人员的智慧结晶———从艺的要求、艺术的特色、标准,都有一定的规律,得“把话说死”,而这个“说死”的“话”,就是戏剧谚语。它们好比一把把钥匙,帮助初学者打开艺术殿堂的大门,了解戏剧知识,这种中国独有的语言瑰宝,在西方戏剧艺术实践中是找不到的———这也是引起星煜老师垂顾的原因。“宁卖祖田,不卖祖言”,被艺人称为“祖言”的戏剧谚语,作为中国戏剧发展中派生出的文化现象,值得研究。
其实,拜师从艺,老师除了授艺,就是授谚。而不同剧种的谚语有不同的特点。有方言表述的,有谚语歇后化的,有的侧重谈艺,也有的侧重谈人的 (演员的艺德)。如武打、演奏方面,有“五年的胳膊十年的腿,二十年练不好一张嘴”、“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千学不如一看,千看不如一练,千练不如一串 (串演)”、“一年管子二年笙,十年笛子不中听”,“三年出个状元,十年出不了一个唱戏的”,“七分锣鼓三分戏”,“千斤说白四两唱”,数字说话,极言其难。
表演方面,以内在的情感为主,如“变口唱为心唱,化歌者为文人”、“眼大无神,庙里泥人”、“唱戏不动情,看戏不同情”等等,多用借喻、比喻的方法。
各种角色的难易和特点,以表演感受和戏份比重,谚语中都有表述。如“热死的花脸冻死的旦,不热不冷吃丑饭”、“补箩惜竹,花旦惜曲”、“丝罗包穷骨,老来叫化坯”,道出从艺之苦之难。
“宁出大价钱,不雇赖箱官”,箱官是剧团管理行头道具的负责人,责任重大,如果箱官用得不好,直接影响剧团的固定资产的管理,造成损失和浪费,所以花大价钱也要雇一个负责任的好箱官。“宁教艺压钱,不教钱压艺”,剧团和演员不能眼里只有钱,一旦钱压艺,就是舍本求末,只会断送艺术前程。提高艺术质量才是第一追求,也才有发展前途。这类谚语,属于管理经验,直截了当,掷地有声。
潮剧的“在棚顶做六国丞相,落棚下无钱买豆酱”,潮州话的“棚”,是指舞台,“棚顶”为舞台上,“落棚下”是下了舞台。两句话概括了旧社会从艺人的艰辛。
“爱看你个后,唔看你个老”,“后”指年轻,“唔”指不愿意,广东话是说“我要看你年轻时的表演,不愿意看你的老态。”
川剧谚语基调是四川方言,如“世上有,戏上有;有的也有,没得的也有。”“缺旦戏难演,无旦不成班”,“唐三千,宋八百,道不完的三列国”等等。
除了戏谚,有没有戏谣呢? 有。
陕西童谣:“坡南出了个驴子欢(吕志谦,同州梆子的名艺人),一声都能吼破天。不唱戏,没盘缠,跟上李瞎子 (李自成) 过潼关。唱红了南京和燕山,不料一命丧外边。”概括了吕志谦的一生,说他身怀绝技,因潦倒无着,跟着李自成过陕东,唱遍半个中国,但再没有回到西北,客死他乡。这种童谣,说道艺人生平,还不多见。
再有“同州府、大荔县,出了个水玲儿一巧旦。会运浆、能舞剑,执火棍、打焦赞,扮贺后、去骂殿。这些好处不上算,一扎场面七回变。”这个旦角水玲儿究竟是谁,无从考证。谣中唱的同州梆子,又称东路秦腔,形成于陕西省关中东部,以大荔县 (旧同州府治) 为中心的十数县。因伴奏乐器中采用枣木梆子击节,发出“咣、咣”之声,又称“咣咣乱弹”,水玲儿可能是当时咣咣乱弹唱得好的艺人。
“三丑有特长,易俗社苏、马、汤”(苏牖氏、马平民,汤涤俗)。
如湖南的童谣 《巴巴掌》:
巴巴掌,葱油饼,又卖胭脂又卖粉,卖到长沙亏了本。你跳河,他跳井,买个挂脑壳 (猪头肉) 大家啃。啃又啃不动,丢到河里蹦咚咚!
是江湖艺人流落四方的谣歌,形象、生动、活泼,谣随韵转,天马行空,极易传播。
赞扬演员的还有:“老腔戏满台吼,三列国戏唱的最拿手。”(关中地区)“四红加一黑,必定 《破宁国》”,赞扬朱亮祖等三个红生和常遇春一个黑面大净演出 《破宁国》 很精彩。
“要唱文,《渔家乐》,要唱武,《长坂坡》,不文不武 《闹山河》”。意指此三戏受欢迎。
那么什么是谣? 《诗·魏风·园有桃》:“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尔雅·释乐》:“徒歌谓之谣”(“曲合乐曰歌,徒歌曰谣”)。没有伴奏,徒口吟唱或颂念有音韵、有节奏的歌词,就叫谣。有谣其殷实、谣其忧心、谣其饥渴、谣其变革,谣天灾人祸,谣人物,谣政事……可见谣与国计民生、群众情绪有密切关系。主要表现形式是童谣。“听庶民之谣吟,问路叟之所忧。”(《后汉书·刘陶传》)“关中土沃物丰……百姓谣咏其殷实”(《晋书·江统传》);“黎老班白,伏守阙庭,鳏婺童幼谣歌”(柳宗元 《淮阳吴君文集序》)。又 《宋史·乐志》:“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十五子’、‘白头吟’之属也”。这就是说,谣歌主要是儿童、民庶、路叟、百姓、黎老、鳏嫠所编唱。这些“口头创作”,乐府中也有所记载,但很有草根元素,与乐府其他诗歌还是有所区别,即使配乐歌唱,也还是称“谣”,不叫歌,分类上不含糊。
清人杜文澜 (1815—1881),浙江秀水人。他编的 《古谣谚》,汇编了大量古籍中保存的上古至明代的谣谚,堪称集大成之作。全书一百卷,其中正文85卷,附录14卷,集说1卷。书前有刘毓崧在咸丰辛酉年 (1861) 写的序。书中的谚语主要是关于农事活动﹑ 气象占验﹑ 地方风土以及各种社会生活经验等的内容。辑录了古代民谣和谚语。
湖南醴陵的 《思情鬼歌》,还有许多人都会唱的 《扯白歌》,也都属于谣,也是草台戏的戏谣。
《思情鬼歌》 歌词是:“哎呀,我哩满哥哥鬼吔,喔嗬呀,昨哩 (日) 搭个信来,害得妹妹咿呀子嘿,又思情啦你只 (zha) 鬼吔!”———醴陵人说话有特点,常用“鬼”代指自己喜欢的人,越喜欢越骂得“毒”,“死鬼”“砍脑壳鬼”“冤孽鬼”……说话常喜欢打“喔嗬”,这首民谣,用的典型方言吟唱,表达了女子对“满哥哥”的喜爱和思念之情。
另一首 《扯白歌》,传唱甚广,内容虽然“东扯葫芦西扯叶”,不可理喻,以反逻辑的手法抖出各种笑料,但笑过之后细细琢磨,还是有许多道理的。如对封建包办婚姻拜堂的嘲讽,让人忍俊不禁:
……新娘子有哒二十四,新郎公还穿开裆裤。堂屋里下轿拜祖宗,床底下跑出新郎公。三班鼓乐来喊礼,新郎公地下玩蚂蚁。晚上夫妻睡一床,新郎公冒得一枕头长。半夜三更要吃奶,揭开被子屙湿了床。几个嘴巴心肝妹子哟抽下床哪,叮叮当当海棠花。十指尖尖伊呀伊子哟,唉唉哟我是你的堂客,不是你的娘哪叮叮当当!
随着时代的演变,许多谣谚淘汰和演变,如“打好的媳妇揉白的面”、“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等等,就带有明显的旧时代观念;然而,它们都是民俗与民间文化流变的最忠实的记录。特别是戏谚和戏谣,虽是“戏说”,却又不能轻视为“戏说”呢。
文/刘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