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希在去年决定停止翻译《追寻逝去的时光》剩余4卷,并引用了法国作家法郎士的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心态:“人生太短,普鲁斯特太长。”
陈村
一个人的一生,说简单也简单,几条文字即可勾勒。视点退远了,地图上只见那些大河的流向。
一个深夜,我在电脑上将《译之痕》的PDF文件读了一遍。它是周克希先生一生的学术流向。一个数学老师,忽发奇想,不务正业,从票友到下海,终于“堕落”成了翻译家。说“堕落”是站在数学的立场,换作文学,应庆幸他的加盟。一个好故事。
我平常愿意说自己喜欢读西方文学,但说得毫无底气,因为不懂外文并且没希望去懂,只能“说来惭愧”。读来读去,仰仗翻译家的工作。因此,将对原作的敬畏移情于翻译家们。他们居然能将原文读下来,还翻译成中文,有恩于我这样的读者。
在我的经历中,能读到西方文学曾是一件可庆幸的事情,于是一开始并不计较译文的高下。当然我知道译文难免不能尽述,有优劣与风格之分,但我的说法是,大师的经典之作经得起损耗。这就像听到西方无标题音乐欢喜得如节日的那些日子,谁还有心情计较乐队或播放器材的好坏。
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太大,那些凸显的特质令我们震撼,开启心胸和视野,于是来不及较真细节的出入。在文学,一经转述,更重要的东西已无法保全,连古文今译都是愚蠢之举,翻译西文怎么可能尽善尽美,怎么可能读出原作十足的风貌?翻译,从根本上说,是一项著名的有功德的不可或缺的山寨之举。信达雅像地平线那样可望而不可及。
因工作需要,我曾细细比对过一部西方名著的几种译文,有时确实如从两个文本译来。其中必有错译。我不懂外文,只能猜测。用自己的写作经验和人生体验来猜。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谢译者,他们总是基本传达了原文的大概意思吧。他们不可能将《浮士德》译成《尤利西斯》吧。
后来我认识了周克希先生,承他不弃,多有教诲。他沉静地说我的看法是非常宽容。他将我不了解的翻译过程摆在我面前,甚至奇幻地发我译稿,要我大胆修改。后来知道,他发给好几个朋友,也真有人很爽气地修改。我觉得这事不太靠谱,我不懂原文,如何能改?是的,我懂一点中文,读得不顺可以随手标示一下。翻查过往邮件,1999年他发我《译边草》原稿,我尚可支吾,2001年发来《追寻逝去的时光》译文,有时还跟我在电话中讨论,虽说是莫大荣幸和最好的学习机会,我已且战且退了。直到最后不战而退。现在他已暂停翻译普鲁斯特,我可直言,在我,普鲁斯特是小说之神,在不懂原文的状态下去猜原作是什么意思,应该如何用中文来传达,有点亵渎。当然,我即便想亵渎也未必得逞。周克希很低调很谦逊很儒雅,但他决不盲从屈从。他无非讨一个意见,听不听在他。因他有原则,我也曾胡乱说过几句。在一个翻译家印刷译文之前说三道四,毕竟是一种诱惑。
有个成语叫“殚精竭虑”。周克希就是这成语的出处。《译之痕》有原稿为凭,他把原作的句子看来看去,想来想去,翻成中文再改来改去。他愿意请教别人,也是相同的意思,泰山不拒抔土,江海不择细流,非要寻到更好的译文。我曾笑说这是不发财的翻译法。花半天时间对付一个词,真是很奢侈。
周克希曾说过一句令我很吃惊的话。他说:出版的各家翻译的译作平均一页一个错,就算好的。我读了不少译文,吃了他们多少个错!但再想,我作为作家,一页平均不止一个不贴切的词或含义吧,人家也吃我不少错。为文要察天意,尽人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是有这么笨拙的作家翻译家,将文字改来改去,“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干这行真是酸楚,看官如能读出作者和译者的良苦用心,令人何等欣喜。
周克希先生让读者遗憾的是,因种种原因,他不再全译《追寻逝去的时光》。普鲁斯特写这部伟大作品一直写到死。我们无法这样要求译者。普鲁斯特是原创,他是从无到有,他写出来了。而翻译是从有到有,许多人可参与。只要原作在,永远可以再次翻译。我说的遗憾是,那么多人可以演唱、演绎歌剧,但卡拉丝只有一个。其他再多的人唱《茶花女》,声音比她饱满比她亮丽,扮相比她养眼,意思毕竟不同了。
周克希翻译了不少法文著作,我的直感是,他的性格和学养尤其合适翻译那些欲说还休的文字,那种缠绵的温柔的考究的意味深长的文字,那些迷魂之作。福楼拜、普鲁斯特和圣·埃克苏佩里简直就是为他而写作的。他们知道东方的古老文化会养育一个犯傻的翻译家,就写下著作考考他。
一个翻译家的工作都在台面上,读者可以批评,取舍。《译之痕》是周克希翻译人生的一个小结,一次个展。周克希交出自己的履历,交出原稿的影印,是一份自尊。翻译已经或将要沦为机器干的活儿了,我也相信日后机器会写小说。但我还相信,机器既写不出李白、曹雪芹、福楼拜和普鲁斯特,也翻译不了他们。文学如能机创机译,就不必有文学了,再推一步,也不必有生物人了。
向周克希先生致敬。他穷其大半生,将法文变作中文,让法兰西走进中国。他的译文干净,明丽,栩栩如生。说来我们都是外行。这工作,也许只有法文原作的作者知其肺腑。说到底,译文只须对原文负责,译者对原作者负责。其他的人,都是看客和过客。见到好看,只须鼓掌。
(作者系上海市作协副主席)
组稿: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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