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俊先生和李志斌
吴文俊先生,中国科学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首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
上世纪70年代后期,吴文俊认识到中国传统数学的机械化思想与现代计算机科学是相通的。于是,在中国传统数学思想的启发下,他开创了崭新的数学机械化领域,创立的用计算机证明几何定理的“吴方法”,被认为是自动推理领域的先驱性工作,对中国现代数学的振兴乃至复兴做出了巨大贡献。他独特的数学史认识论和方法论,被概括为“吴文俊数学史观”。
恰逢吴文俊先生百年诞辰,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李志斌特作此文,以示怀念。
今天是吴文俊先生的百年诞辰,我同许多朋友、同行一起,共同缅怀先生对数学机械化作出的开创性贡献和他勤勉、和善、乐观的人格魅力。先生的音容笑貌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受教于先生身旁的岁月,既亲切又令人感慨万千。
高山仰止的先驱者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博士毕业留校工作不久,三十刚出头的年纪,正值事业上的“迷茫期”。
先生受李廉教授邀请来兰州大学讲学,介绍几何定理证明的“吴方法”。他认为,数学的实质跃进在于化难为易,能否化难为易,如何化难为易,是数学机械化的主题思想和主要目标。
先生那时虽已年过古稀,却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思维敏捷。当时在物理楼计算机系的一间教室里,我坐在三四十位师生当中,听得很振奋,感觉找到了一个有意义也有意思的研究突破点。
有些遗憾的是报告结束后我没能直接找先生求教,一方面是还需要时间消化报告内容,另一方面也出于毛头小伙对著名大专家的敬畏之心。
受先生这次讲学的影响,我对数学机械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93年,在对利用“吴方法”在非线性偏微分方程中的应用作了一些初步探索后,我有幸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数学天元基金的支持,以访问学者身份来到中科院系统所“数学机械化中心”(吴中心)交流学习。
初来乍到,一切都很陌生,先生常挂脸上的慈祥笑容很快消除了我的距离感。在他的鼓励下,不多天我就准备好了在讨论班上要作的报告。
当时,“吴中心”队伍规模不算大,每周例行讨论班也就十来人左右。我汇报当天,程民德、吴文俊、胡国定、吴文达、石赫等几位先生都在座。记得在那间略显局促的讨论室里,我借助黑板详细介绍了自己的研究思路和案例,得到了几位先生的鼓励和肯定,他们非常高兴“吴方法”能在这样短时间里找到一个新的应用领域。
这次汇报,极大地提振了我的信心。我将报告整理成题为“吴文俊消元法及其在非线性偏微分方程中的应用”一文,于1994年6月发表在《甘肃科学》杂志上。
这是最早将“吴方法”应用在数学物理方程求解领域的工作,也为我个人之后十多年的相关研究打下了重要基础。
2000年的吴文俊先生
短期访问结束后,我正式进入了先生主持的国家攀登计划《机器证明及其应用》项目组,有了更多机会聆听先生对于数学机械化的讲解,进一步提高了认识,拓宽了视野。
我始终记得先生教诲:从事数学研究,要有良好的思维方式,在思想观念上要有所突破。
在先生支持下,我在微分方程的精确解、对称、守恒律、庞勒维分析以及可积系统的符号计算方面开展了系列研究工作,获得数学物理领域不少学者的关注与认可。1997年国家攀登计划项目结题时,我的工作被列为该项目五个“好的工作”(即代表性成果)之一。
1995年,在北京举办的“亚洲计算机数学研讨会”上,我作了题为“吴方法与孤立子”的大会报告。休息时先生特地问我这个工作是否“对外国人讲过”(意指在其他国际会议上报告过),在得知没有时,他指出要大胆去讲,要敢于到国际会议上去宣传。这很大程度提醒并鼓舞了我,由此我也开始重视国际交流,并与日本同行共同申请了合作项目,建立了较频密的学术互访关系。
1997年至2007年的十年间,我继续留在先生主导的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规划(即“973”)项目组里,进行更深程度的学习和合作,也逐渐培养了一批学生。
先生始终认为“数学机械化方法的应用是数学机械化研究的生命线”“我们这个项目有好几个应用研究的领域,是很有希望的。我们的软件,比国外的同类软件要高明,高一个档次。因为我们在理论上有自己的一套。但是我们的软件形成产品,进入市场,似乎难度很大。这个问题要想办法加以解决。”他是自信、乐观又清醒的。
我借助MAPLE计算机代数系统主持开发了基于“吴方法”的非线性演化方程孤波解自动求解软件包,正是受到这种精神的感召。应用这个软件包我们求解了近百个不同类型的非线性演化方程,不仅求出所有已知的解,更重要的是发现了一些新的解和形式更为一般的解。
吴文俊夫妇
2007年项目结束后我的工作重心发生了一些变化,与先生见面少了,不过他的教诲我始终没有忘记。他所给予的学术指导和训练,不仅帮助我由迷茫“青椒”蜕变为成熟学人,还赋予了我无论在什么岗位上都要努力钻研、不断进取的勇气。对于先生,我始终心怀感佩。
皓首童心的同路人
先生热爱生活、豁达乐观,我也不是拘束的性格,工作上他是高山仰止的前辈,而生活中,我们成了忘年而交的朋友。多年里我常常参加“吴中心”的各种学术会议,与先生交流甚多,也有不少机会一起山川行走。
记得1997年在大连开研讨会。与会人员从北京到天津,再由天津港坐船夜航大连。海上观日出是我多年的心愿,正巧赶上好天气,次日黎明四点钟,我就同几位年轻人走出船舱,等待那壮丽迷人的时刻。
期间也曾犹豫过是否应该叫醒先生一起观看,但这个想法却一闪而过——年近八旬的老爷子或许不一定愿意凑热闹。日出景象特别激动人心,尤其对第一次观看海上日出的我来说。
等到先生醒来,我们这帮年轻人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当时的盛景。这时我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满是遗憾的表情,连说几声为什么不叫醒我啊。是啊,他也想看,和年轻人一样想看!他分明有颗不会衰老的童心!我愣住了,深为自己考虑不周而惭愧。
我去上海工作后,2004年在青浦朱家角曾协办过一次规模不大的国际会议。会议邀请先生参加,期间专门安排了老先生夫妇观看淀山湖日出。可惜当日天公不作美,东边有云层,虽然看到了壮丽的朝霞,却没能看到湖上日出。
不过会后经我安排,先生得以同多年不见的同舍学友曹锡华先生见了一面,也算略略弥补了当年的遗憾。
2004年吴文俊夫妇在上海
先生说他“喜欢看地图”。他对地球上的东西充满好奇,各种事物、风俗、景观都愿意去看,去了解。1999年在成都计算机应用研究所举办“符号计算高级研修班”,我作为主讲人之一,和先生一起度过了两周时间。
招待所的一面墙上有幅很大的中国地图,我曾经和先生站在地图前,花了一个多小时研究西藏的山川地貌——从青藏线聊到仍不通车的扎(木)墨(脱)公路,从神秘消失的象雄王朝聊到给近代中国西藏问题带来许多干扰的“麦克马洪线”。
八十岁的老先生对墨脱山水饶有兴致,盼望着有机会能去那里走走看看。研修班期间,我们还结伴参观了广汉三星堆博物馆。与中原古文明判然有别的、神秘的三星堆文化和古蜀文明,引起了先生的强烈兴趣。
先生看得很仔细,长时间驻足于青铜面具和青铜神树前,对已发现了70年的三星堆文化仍无人知其来龙去脉的现象,表达了困惑和遗憾。
在熟人眼里,先生是位“老顽童”,他乐观开朗,也常有一些惊人之举。
2000年的“亚洲计算机数学会议”在泰国清迈举行,主办方在会议间隙安排了清迈丛林一日游。在美莎大象营,先生看到我坐在大象鼻子上拍照,居然兴致勃勃地也要玩这游戏。我们虽有担心但最终并未阻拦。瞧着老先生兴高采烈坐在象鼻上开怀大笑,我按动快门记录下这珍贵的瞬间……
先生就是这样,皓首童心,用睿智、乐观、好奇、快乐的纯净心灵感染我,感染身边的每个人。斯人远逝,悲伤渐渐淡去,回想与先生的相处,这些趣事竟如昨日发生般鲜活,我想原因应该只有一个——他是个有趣的人。
何其有幸,曾与这样有趣的先生同行!
先生百年,他的精神永远与我们同在!
作者:李志斌(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编辑:朱颖婕
责任编辑:张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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