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今天,苏步青先生逝世,享年101岁。
苏步青先生,著名数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从事微分几何、计算几何的研究和教学70余载,坚持教育与科研相结合,被誉为“东方国度上升起的灿烂数学明星”,是中国近代数学的主要奠基者之一。
更难能可贵的是,苏步青先生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诗人,有《苏步青业余诗词钞》与《数与诗的交融》等书出版。他是我国科学界有名的文理兼治,不仅数学成绩斐然,文学功底也相当深厚,被誉为是“数学界最好的诗人、诗人中最好的数学家”。
浪漫的苏步青先生曾于2000年1月8日《文汇报》第七版发表一篇随笔小文,记叙了他和妻子相识、相知、相伴的故事,谨以此文纪之。
年轻时,我在日本仙台的东北帝国大学留学。不久,认识了松本教授的爱女松本米子。
在樱花盛开的季节,我们由恋爱而结婚。那年她二十三岁。
对于我们的婚姻,她的父亲不太赞成,但是她的母亲很支持。在我们结婚时,因为害怕亲戚们嘲笑我是个中国人,不敢暴露我的真实的国籍。直到我获得了理学博士学位,日本报纸都报道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成就,他们才知道了我的真正国籍,他们暗说:“这么厉害的中国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我获得学位以后,便决定回国。那时,很多人都劝我别回中国,他们为我保留了讲师的工资和博士研究生的助学金,这足够我们一家子开销了。但是她对我说,她很喜欢我,她支持我回中国,为我们的两个孩子的教育着想,我们也应该回中国去。不久,我们一家到了西子湖畔的杭州城。从那时起,她就生活在中国的大地上,一直到离开人间。
刚到中国,她在生活上很不习惯,就说吃吧,起初她很讨厌乳腐,说太脏了。我说那么好的东西不吃太可惜了,就趁她不注意,把乳腐进行了“改造”:把乳腐上的一层皮去掉,还加了白糖。后来,她就很爱吃了。皮蛋,日本也没有,慢慢地,她也习惯那种特殊的香味儿了。那时,在杭州的日本领事馆通过各种关系来对她说,你是日本人,在中国吃东西不方便,早上就到我们这里来吃吧。可是在杭州几年,她一次也没有去过。再说洗澡吧,日本人的习惯是每天都要洗的,到了中国以后,没有那样便利的条件了。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我请人用铁桶做了一个浴缸,但也只能满足她一星期洗一次,后来她对此也习以为常了。
抗战开始后,平静的生活被日本侵略者的炮声打破了。从此,我们开始了一段艰难的生活。我随学校内迁到了贵州,我的夫人独自带着孩子们回到了我的故乡浙江。尽管那里山青水秀,可是生活在战乱中的人们,又哪有心思去欣赏那大自然的风光呢?相反,她又面临了一个新的困难:不懂浙江话。
故乡的人们以极大的热情欢迎这位远道而来的媳妇,他们帮助她料理一切家务事,洗菜、淘米、做饭,常常有人悄悄地帮她干好了。她生活在温暖之中,与乡亲们建立了浓厚的情谊。她常常用她微薄的力量为乡亲们做一点事儿。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她和乡亲们仍然保持着那种真挚的感情。不管是关系多远的亲戚上我家来,她都要亲自迎接,为他们安排食宿,从不表示厌烦。直到现在,我家乡的人有时还会说:要不是苏老太太,我们还真进不了苏家的门,苏先生太忙了。每当听到这些,我就感到脸红。因为我自己对频频来访的乡亲们,有时会感到厌烦。
战时生活非常艰苦,我整天忙于教学和科研,很少能顾及家庭。家里再也请不起保姆了,几个孩子和许许多多的家务,全靠她一个人照顾。一个日本的富家女子,在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的岁月中,默默地为一个中国家庭费尽了心血。
我记得,在我们的婚礼上,她穿的是非常漂亮的礼服。可是自从抗战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心思,也没有机会去做一套好一点的衣服了。她心里想的是我和孩子们的温暖。
她在少年时代,是高级女子学校的高材生,她有比较高的文化素养和艺术造诣。弹奏古筝是她的一大爱好,听说还常上广播电台去播音。结婚以后,她带了一把十三弦的古筝随我一起来到了中国。至今,这把琴依然在我的房间里。每当我抚摸琴身,弹拨出一阵阵琴声,我便仿佛又看见她坐在琴前,轻弹慢拨,沉浸在悠扬的古曲声中的形象。可是,在那个年代里,琴身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她再也没有工夫去抚弄它了。
那时,她还放弃了自己心爱的书法艺术。她的书法很有功底,有一次我的一个学生对我说:“苏师母的字要比苏先生的好得多。”正是在她的影响下,我才认真地临帖习字,有点进步。在我们的晚年,我常常拿着替朋友们写的条幅到楼上去请她过目,尽管她躺在床上,目光还是那么锐利,常常指出这样那样的缺点。
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帮助我在艰难的岁月里,取得了教学、科研上的一点成绩,她还担当起教育八个孩子的任务。我一直认为,没有我的夫人,我不可能培养出那么多的学生,取得数学研究上的成果。
作者:苏步青
编辑:朱颖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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