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观清国画《孟良崮》，1961年

“黄胄的驴子汪观清的牛”，汪观清笔下活灵活现的牛，大众不会陌生。事实上，对于这位今年93岁高龄的海派艺术名家来说，艺术生涯中，军事题材才是其尤为倾情以及相伴时间最长的。从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画到抗美援朝，及至和平年代人民军队建设，汪观清画军事题材，一画便是70余年，数量占其作品的六成，涌现出如连环画《红日》《雷锋》《南京路上好八连》《周恩来同志在长征路上》、国画《万水千山》（与应野平合作）《金沙水拍云崖暖》《在长征路上爬雪山时的周恩来》等一批经典。无论创作的历史跨度，题材的丰富广度，艺术表现的精湛程度，都在国内首屈一指。

“八一”建军节前夕，“笔墨军魂——汪观清军事题材作品及相关史料展”即将亮相上海市档案馆东馆。这是汪观清首次军事题材专题展，汇集其70余年间创作的相关作品300余件。这些作品让人们窥见的，不仅仅是人民解放军不畏艰难困苦走过的荣光岁月，爱人民、为人民的英勇事迹，还有这位艺术家笔下军事题材、子弟兵形象跨越时空、经久不衰的魅力。其中蕴含的创作密码，彰显着新中国文艺颇具意义的精神指向，对于今天的艺术创作富于启示。

汪观清《红日》组画之一

艺术之精湛：方寸之间调遣军马、切换镜头

一提军事题材美术创作，很多人想到的或许是顶天立地的鸿篇巨制，画幅间有千军万马、气吞山河。而汪观清的军事题材画作，是从方寸之间的“小人书”即连环画起步的，此种形式的作品数量也最多。这些原稿不过A4纸大小，印刷出版物更在巴掌尺幅。很多画面人物未必多，却颇为耐看，其间有紧张的军事氛围，逼真的对抗场景，也有鲜明的形象，无论首长或战士、干部或民工。尤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画中常常呈现出动势，让人得以想象战斗的激烈，战士的奋力。

艺术创作第一次得到肯定，汪观清凭借的便是军事题材。早年习画，他曾经尝试多种不同的题材，可惜投稿屡屡碰壁。直到1952年，从新闻里获悉抗美援朝中冒着生命危险试验排雷技术的战士姚显儒的故事，汪观清提笔画下一组八幅连环画。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将其投给了家乡的《安徽日报》，没想到作品一周后便顺利刊登。这是他第一次在国家报刊发表作品。也正是这组作品，为他赢得第一次图书约稿——上海的私营同丰书局邀他创作56幅一本的连环画《扫雷英雄姚显儒》，并予以出版。这部作品让汪观清得以解决半年的安家生活——近70元的稿费在当时不是小数目，更让他从此走上专业画家的道路，并且与军事题材创作结下不解之缘。

汪观清连环画《扫雷英雄姚显儒》，1952年

再版19次，发行600多万册，汪观清创作于1960年至1963年的《红日》连环画，早已被奉为军事题材绘画经典，五幅组画1964年入选全国美展，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连环画则在1980年全国连环画评比中捧得二等奖。《红日》取材于吴强所著同名红色经典小说。这是一部聚焦解放战争初期华东野战军面对悬殊的敌我力量，在涟水、莱芜、孟良崮三大战役中接连取得胜利的故事。此前的连环画即便军事题材也鲜少集中表现激烈的战斗，因而汪观清画的《红日》，被认为颇具开创意味。画面以流畅又不失力量的线条，将波澜壮阔的战斗情形一幕幕落到实处，有细腻的勾勒，亦有诗意化的皴擦，连续多幅画面呈现出的变化，更见难度。汪观清像是一人身兼导演、演员、舞美等数职，在长不盈尺的画纸上，如将军般调遣千军万马奔驰在战场与片场，冲锋陷阵。场景切换时，景别的运用，如远景、中景、近景、特写辅以平视、仰视、俯视等镜头语言，显出胸有成竹的构图能力。很多画面都捕捉了灵动的一瞬，让观者仿佛听得行军的沙沙声、战马的嘶鸣声、攻击的枪炮声、打斗的厮杀声……画中的卧、伏、爬、滚、射击、行军、搏击、冲锋等多个战斗过程中的代表性动作，无不精准利落。用图像形式表现重大战役，《红日》可谓作出了较好的探索。日后汤晓丹拍摄《红日》电影，也曾受到连环画的影响。

汪观清连环画《红日》

对于军事题材，汪观清保持着一种可贵的敏锐。例如，全国人民最早看到的雷锋艺术形象，就出自汪观清。那是1963年2月26日起于《新民晚报》连载的连环画《伟大的普通一兵》，每日两幅，配以文字，连载了40多天。对于好八连，上海解放后涌现的一支驻扎在上海南京路上的模范连队，汪观清与当时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画家同事们，也以200多张画稿完成第一本《南京路上好八连》连环画。

汪观清等《南京路上好八连1》，1963年

表现军事题材，汪观清不仅擅长以线描连环画的手法，用起水墨同样得心应手。1959年，他与比自己年长20来岁的应野平先生合作的国画八条屏《万水千山》，终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证明其艺术水准。汪观清画人物、应野平补景，两位艺术家以中国特有的散点透视构图，定格了红军长征八个历史瞬间，从瑞金出发、四渡赤水、飞夺泸定桥、跨越凉山，一直画到爬雪山、过草地、突破腊子口、陕北会师，由此探索一种既强调中国画笔墨意蕴，又在构图和人物表现上融入连环画表现现实题材长处的新的“艺术种类”。在汪观清去年创作的国画《在长征路上爬雪山时的周恩来》中，处于视觉中心侧过脸来露出坚毅目光的周恩来，在其身后以各不相同艰难之姿奋力向前的战士群像，与远景层峦叠嶂、若隐若现的雪山，形成了错落的韵律感，雄浑的史诗感，那面风雪中扬起的红旗，更成点睛之笔。

汪观清众多军事题材创作，几乎涵盖军史发展时间线上每一个重要题材，影响受众人数可为亿万计。笔墨线条绘出中国军魂，它们形随神动，艺术价值与史料价值兼备。

汪观清、应野平合作的国画八条屏《万水千山》，1959年

情感之饱满：人民的画家对于人民的军队情有独钟

对于军事题材创作，汪观清70余年间为何不舍、不离、不断？他是对人民子弟兵有着发自心底的认同、钦佩、敬爱，手中的笔始终画的是有感而发。他也常常坦言自己是“人民的画家，要为人民服务”。由此，创作有了强大的动力。

1949年上海解放，汪观清曾亲眼目睹人民解放军秋毫无犯、一心为民的形象。那一幕在他心中一记便是数十年，直至今天仍难以忘怀。当年，汪观清还是上海正中中学的学生，5月27日一早，下着蒙蒙细雨，他从江西南路金陵东路附近的家中步行至学校，看见沿途一连好几条马路边的骑楼下都是面露疲惫、沉沉睡去的解放军战士，大吃一惊。原来，进城后的战士们严格执行《入城三大公约和十项守则》，不进民宅，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汪观清顿时对这群“最可爱的人”生出崇敬之情。他日后军旅题材创作饱含真情的起点，或许正源于此。

汪观清、程十发、刘旦宅、贺友直、黄子曦、应野平国画《庆祝上海解放》，1959年

十年后，为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献礼作画。汪观清一人跑到南京路一幢百货大楼楼顶画速写，勾小稿，以俯视视角默写1949年解放军进入上海时受到市民夹道欢迎的盛况。回来后，他将构思求教于程十发、刘旦宅、贺友直、黄子曦、应野平等画家同事，得到大家一致称好。于是，六人一起执笔共同完成了日后为人熟知的《庆祝上海解放》。

创作出优秀的军事题材美术作品，过硬的绘画技艺之外，离不开真实丰沛的细节作为支撑。军事题材的严肃性，决定了它容不得戏说。而部队生活，又通常于大众颇为神秘。因而，这需要创作者付出超乎寻常的画外功夫，用赤诚之心去挖掘素材、探寻史实。

汪观清连环画《红日》

回看《红日》连环画的创作经历，不难窥见其成功的密码。总计四本、503幅的这套作品，有血有肉，一幅一幅翻过，仿若情境重现。很多老兵看了以后断言：“这画画的小子肯定当过兵，打过仗。”当年接过绘画《红日》重任的汪观清，不过30岁，此前没有军事方面的任何积累，更未打过仗。为了画《红日》，他笑言“画兵当兵，画哪里到哪里去”。

汪观清下连队体验生活

江苏涟水、山东莱芜、山东蒙阴孟良崮，《红日》涉及的三个战役的发生地，都留下汪观清实地采访的足迹，数以月计。其中在孟良崮，他获得了最为丰富的一手资料以及创作灵感。1960年炎夏，时值自然灾害吃劲的时点，在孟良崮，汪观清每天仅吃两餐，每餐限两只窝窝头，跟着村民下山挑水，往返十多里山路，又与村民一同上山劳动，忙着压起地瓜苗。与他渐渐熟悉并建立起信任的过程中，村民们带着他，翻越一座座大山，比划给他看当年战斗的诸多细节，例如，炮弹落在何处，敌人在哪个山洞负隅顽抗，解放军如何迂回至山顶。看到满山大石块上留有的累累弹痕，石缝里卡着的锈蚀弹壳、斑驳马骨，当年壮烈的战争场景像是在汪观清脑海中一一“复原”。次年，汪观清更在孟良崮山脚下生活了半年，把创作现场搬到故事现场，连春节都在当地过的。创作过程中，他也曾至位于上海郊区的步兵连队“当兵”一个多月，诸多真实的作战细节就是在那段时日“解锁”的。得知《红日》故事中的枪支武器与从事创作时的1960年代的并不一样，包括德国式、捷克式、美式、苏式等繁多种类，汪观清甚至特意跑到北京的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挨个寻找原型、画下速写。

汪观清连环画《红日》

在吴强《红日》的讲述中，人民军队是依靠老百姓夺取的胜利；汪观清说，自己画《红日》，依靠的其实也是包括人民军队在内的老百姓的集体智慧，“是他们教我画得这样生动的。”他还记得在一张初稿中，自己想当然地画了战士住在老乡家里，接过大娘递来的大红枣子。经一位当年支前的老乡提醒，他才意识到人民解放军是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于是将画面中战士的动作改成两手一推，坚决不收。部队里有过作战经验的营长、连长，一眼便能挑出自己初稿里的瑕疵，发现动作不对，他们热心地立马趴在地上给出示范，枪应该怎么拿，怎样拉紧贴紧，跑起来才会没声音。

汪观清国画《霹雳》，2013年

早年、盛年的连环画聚焦军事题材，多为工作所需的定制；而晚年的国画偏爱军事题材，更多是发自内心的冲动。因而不少主题，汪观清都一画再画。无论对题材多么熟悉，他总是尽可能选择重返现场，再度思考。不仅自己主动表现军事题材，近年来还常常动员身边的后辈画家尤其是年轻画家亲近党史、军史，鼓励他们用新生代的艺术表现手法接力传承红色文化。例如，汪观清曾四画好八连，最近一次就在三个月前，时值“南京路上好八连”命名60周年。第三度走进好八连营地，他带着上海美协连环画艺委会的同道们一起，汪观清发现昔日“霓虹灯下的哨兵”如今变成勇敢冲锋陷阵的铁血精兵，便以透出时代酷感的《霹雳尖兵》，捕捉战士们服饰和装备的显著变化，展现出新一代好八连的新风貌。对于长征主题，汪观清更尝试以不同角度、形式、手法加以表现。例如，1978年，他曾与萧海春等玉雕名家一同完成高近3米的大型玉雕《万水千山》；2016年，86岁的他三走长征路，带着一批画师采风，创作出《故人渡口喜相逢》《金沙水拍云崖暖》等国画。可以说，汪观清在不同时期的创作无不承载着新的探索，叠加着更深厚的情感，不断诠释着这样的真谛：真诚，是艺术最基本也是最高的要求。

汪观清国画《金沙水拍云崖暖》，2016年

新时代，同样呼唤优秀的军事题材美术创作，以雄浑厚重的姿态、真挚动人的情感、积极向上的审美价值取向，引领主流美术方向。汪观清的一系列军事题材美术作品以视觉见证中国特色强军之路的同时，也引人思考今天的创作能从中汲取怎样的能量。

汪观清《南京路上好八连3》封面《霹雳尖兵》，2023年

作者：范昕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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