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抱着拍照打卡的心态，兴致勃勃冲到浦东美术馆“上新”的大展“时间的轮廓：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大洋洲艺术与传承”，人们很可能会有些失望。

就出片角度而言，这个展览是乏善可陈的。占据一整个楼面、三个展厅的体量，真不算小，布展却极简得近乎单调：清一色的白墙、白展台加上玻璃展柜。大洋洲的氛围感呢？哪怕一面蓝墙予人关于海洋的想象都不见。来自大洋洲的众多展品，不是船只各部位及装饰，就是大大小小的面具、木雕，初看新奇、震撼，粗犷的神秘感扑面而来，看久了却不免审美疲劳。走马观花，15分钟便能逛完这个展。

然而，若是细细阅读每一张展签，聆听每一枚二维码生成的语音导览，这个展览完全是另一种观感。这是一个将原住民视角与突破性前沿学术研究相互结合的展览。其梳理之细致，研究之深入，有艺术评论家用“考究”来形容，认为这对于展期仅两个半月的临展来说，甚至是有些奢侈的。

的确，这批展品精选自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大洋洲艺术展厅，本是一个常设展。由于这类展览的展期通常在一年至三五年不等，其学术方面的扎实程度是可以想见的。开幕当日，策展人玛雅·努库的导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难得一见的时长，也从侧面证明了展览的耐读。

相比纷至沓来上海办展的经典西方绘画诸多流派，大洋洲艺术对于中国观众而言，显然是陌生的。并且，不像欣赏西方绘画展览，盯着几件大师之作、精华之作，对于展览便可掌握个八九不离十，大洋洲艺术通常被归入原始艺术范畴，其创作者，都是籍籍无名的岛民或匠人，作品也很难分出高下，可以说每一件展品都构成故事线上不起眼却又独特的一环。

基于这样的认知，笔者认为“时间的轮廓”对于观众的观展习惯来说，构成了一种挑战。展览将展厅空间分为三大主单元“远航”“祖先”“时间”，这不是三个空泛的主题“筐”，也非并列关系。它们层层递进，被进而分为七个小单元，以岛屿群落为单位贯穿，从西北往东南。串起众多艺术品的隐线，是各岛屿之间的长期联系，是太平洋原住民与祖先、时间和环境之间的独特关系。

例如，展览开场“远航”是从印度尼西亚群岛切入的，人们依次邂逅塔宁巴尔群岛的独木舟船头板、勒蒂群岛的祖先雕塑、婆罗洲岛的盾牌……明明地处东南亚的印尼，为何在主角为大洋洲艺术的展览中“乱入”了？事实上，这个展览聚焦的不完全是地理界限上的大洋洲，更像是文化意义上的大洋洲（虽然印尼确有部分领土位于大洋洲），以太平洋上星罗棋布的诸多岛屿作为典型。此后出现在展览中的很多艺术品，也能一一考证大洋洲土著居民的祖先是从东南亚岛屿飘洋过海而来的。

很多展品单独看来没有典型意义，串联在一起则拼凑出大洋洲艺术的鲜明特征，如就地取材、艺术价值与实用价值兼备、灵感来自大自然的馈赠。就说展品中的重要类别——面具，这是很多岛民参与祭祀等仪式的标配。常见的一种大洋洲面具，框架由劈开的竹子制成，包裹一块原色树皮布作为“皮肤”，再绘上图案。山地奥克人高度风格化、抽象化的门板，用于房屋入口处。当地的口述传统揭示，是阳光普照产生的阴影，创造出第一个门板图样，成为艺术家们效仿的对象。有些艺术品甚至自身成为了自然循环、生生不息的一环，加泽尔半岛作为仪式性用品存在的锥形木质头饰，即为代表。它的使用制作通常是一次性的，在舞蹈和庆典中被赋予生命，之后被拆解、任其腐朽，仪式中汲取的精神能量由此返回大地，下一季又将继续这样的循环。

展览最终让人们看到，大洋洲艺术令人着迷之处，不止于“物”本身，更是它们所代表的一种生活方式。“海洋”“航行”“流动”之义，是展览易于为人感知的线索。而事实上，展览名称中的“时间”一词，才是其灵魂所在。它引发了这样一连串探讨：大洋洲的岛民如何看待时间？时间在纺织品、雕塑、绘画等物质性留存中，以什么样的形态呈现？人们如何通过这些“物”沟通过去与未来？当然，这些都需要观众慢慢咀嚼，才能有所发现。

顺便一提，此次展览的策展人玛雅·努库博士，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专门负责大洋洲艺术的策展人，本身也有毛利血统。在世界一流的博物馆里，不仅设有专门的策展人一职，还时常将策展领域加以细分，以保证专业性。

无论展览打开的艺术视野，还是延展出的学术深度，“时间的轮廓”在上海众多艺术展览中都堪称难得一见。尽管展览的布展方式在连接大众方面存在值得商榷之处，可它采用的欧美经典式甚至可以说是精英式的博物馆布展方式，给观展设置一定门槛的同时，也不失为一支必要且耐人寻味的试剂。它进一步测试着观众的接受度，测试观众能不能沉下心来，踮起脚尖，够一够那些或许逛起来有些吃力的艺术展览。

近年来，在以优质、多元艺术展览生态领跑全国的上海，笔者认为也正需要这样的展览。一方面，希望它能过滤掉大众的观展浮躁，至少让一部分人（即便只是一小撮）在拍照打卡或是盯着大师名头之外，愿意进一步了解艺术生发的逻辑、展览背后的线索，步入看展“深水区”；另一方面，希望它能启引本地艺术展览在学术上的探索更进一步，不仅呈现斑斓的艺术万花筒，也揭示其间蕴含的门道与哲思，致力于给观众带来更多思考与回味的空间。

作者：月白釉

编辑：范昕

策划：范昕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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