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 : 打捞出的英国工业文明史》
【英】丽莎·伍利特 著
李文远 译
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
丽莎的祖父来自伦敦南部的一个从事“拾荒职业”的家庭,她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岛上的海岸上淘金,收集化石、鲨鱼牙齿和旧瓶子。丽莎一边追寻着自己拾荒家族的祖先曾经居住生活过的地方,一边从这些地方的河岸拾荒,翻捡垃圾,将这些遗失的历史一一回忆并串起。工业化为人类带来了光明、希望与便利,让曾经只有贵族和富人能享受的生活触手可及,可是这一切的代价,也离我们越来越近。
>>内文选读:
康沃尔郡南部的惠特桑德湾
几个月后,我把车停在惠特桑德湾的崖顶上,那里离我住的海岸有40分钟车程。一条小路穿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涨潮时,那里几乎没有海滩,但那天早上,海床的砂层绵延数英里。一夜之间,海上又刮起了大风,在光线的映衬下,海面呈现出油彩刮涂后的质感。
整个冬天,我经常去这些小海湾,尤其是在风暴之后。那是英国给风暴取名的第三年,最先得名的是10月份的“奥菲利亚风暴”即以前的奥菲利亚飓风,它在谢佩岛登陆;而就在它登陆前几天,谢佩岛异常平静。在那之后,“布莱恩风暴”登场,它给我带来了第一双塑料胡须。冬天结束时,我一共收集到了三双半塑料胡须。
跟往年一样,秋季的风暴把大量海藻卷上沙滩,清理了夏季的旧植被。因此,最初几次来惠特桑德湾时,我要用一根棍子去戳开那些腐烂的海藻,才能蹚出一条路来。接下来的几周或几个月时间里,天气和各种食腐鸟兽将各尽其职,海岸的顶部最终只会剩下塑料。后续的风暴没有带来太多海藻,但带来了更多塑料。惠特桑德海湾特别容易聚集较小的塑料碎片。那年冬天,我多次走到沙滩上,发现上面覆盖着大面积的小块塑料碎片。
最近的一场风暴叫“艾玛”,它在几周前卷走了沙滩上的大部分垃圾。然而,直到我走到小路的尽头,才看到塑料仍然覆盖着大部分沙子,越往海滩下面走,塑料碎片就越小。沙滩上有几条蜿蜒曲折、明亮多彩的碎片带,犹如一个小孩拖曳着棍子,在沙滩上留下了拖痕。碎片带止于悬崖脚下,那里有更多碎片漂浮在潮水潭的水面上,像一锅可怕的塑料汤。就像肚子里填满塑料的北海管鼻鹱一样,这里比信天翁和洋流垃圾带更触动人心,它明确地提醒着人们,塑料在海洋环境已变得非常普遍,因此,塑料也存在于海洋生物的体内。
在潮水潭里,大部分漂浮的碎片都是胶粒。这些胶粒其实是大小如扁豆的小球形树脂,溶化后可用于制造从手提袋到塑料椅等我们平常所购买的几乎任何塑料产品。消费者平常是见不到这些颗粒的,胶粒之所以出现在海滩上,是因为它们在运输和制造过程中洒落出来。胶粒又小又轻,很容易被风吹走,或者被冲洗到排水管,进入我们的下水道中。最终,它们进入了海洋,海鸟和鱼类把它们当作食物吞食。如今,和其他塑料微粒一样,胶粒出现在最人迹罕至的海滩上,且遍布世界各地的海洋。
我的一位朋友罗布·阿诺德经常来清理这片海滩。那年冬天,我好几次绕过岩石,发现他拿着簸箕和刷子蹲在海滨线上。罗布曾是一名农业工程师,他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制造了一台可以开到海滩上的特殊机器。这台机器配备了筛子和浮选装置,能够将胶粒和塑料微粒从海藻和沙子中分离出来,然后装进袋子里。有时候,罗布会把塑料胶粒运回家,在自家门前的草坪上晾干后手工分类。前一年,罗布在这里清理了一次海滩之后,为了增强人们的环保意识,他决定清点胶粒的数量(先清点一杯胶粒的胶粒数量,然后按杯子容量计算总体积)。首先,他要用一系列分级网筛对胶粒做进一步分选(还好他家位于一条安静的死胡同里,因为筛网工作的动静很大),其次,用电吹风进行风选(灵感来自谷物风选设备)。最后,罗布和当地一群志愿者只用了一天时间,就从这片海滩上清理出了350万颗胶粒。
上次碰到他时,我正带着我的女儿赶海拾荒。让我感到高兴的是,她受到一个故事的激励,重拾了海滩拾荒的热情,而这个故事与一批乐高玩具在海上丢失有关。1997年,一艘驶往纽约的集装箱货轮“东京特快号”在距离兰兹角20英里处遭遇大浪,船体急剧倾斜,船上的62个集装箱掉入海中,其中一个集装箱里装着近500万件乐高玩具。令人高兴的是,很多玩具都是海洋主题套装,包括潜水罐、救生衣、海藻、潜水用的脚蹼、救生筏和章鱼等。20多年后,仍有一些乐高玩具不时被冲上康沃尔郡的海岸,寻找乐高玩具已经成为乐高迷的一种爱好。在乐高迷找回的所有玩具中,最著名的是33941条乐高玩具龙。正是这些玩具第一次激起了我女儿的兴趣,她平常最喜欢收集玩具龙(最近我找到了一条乐高龙,但当时她正在学校上学,未能参与到寻龙过程中,这让她感到很遗憾)。
所以,当我们那天在海滩上遇到罗布时,她首先自豪地拿出自己的乐高脚蹼,与罗布的脚蹼作比较。然后罗布告诉她,他捡到了一颗罕见的粉色胶粒。那天他在海滩上捡到了350颗胶粒,只有一颗是粉色的。从童年开始,我女儿就对“罕见”这个词没有抵抗力,尽管她说自己从五岁起就不喜欢粉色,但从那天起,她的每次赶海拾荒之旅都在寻找粉色胶粒,但这种颗粒并不好找。最近,我们俩在楼下厕所的地板上到处摸索着,想找出她之前发现并很快就丢失的那颗粉色胶粒。她把自己淘来的宝贝装在盒子和罐子里,里面的东西已经满得要溢出来了,所以,每当我要走进她的卧室时,我的心情在愤怒和满意之间摇摆,愤怒是因为觉得房间太乱了,满意则是因为女儿已经完全继承了家族的拾荒基因。
今天,海滩上的碎片实在太小,我不得不戴着放大镜蹲在其中寻找。和往常一样,我先从远端有条不紊地开始搜索。与胶粒不同的是,大部分碎片已变得无法辨认。这些年来,对于某些反复出现的破损物品,我逐渐能辨认出它们在磨损和破碎阶段的各种形态。那天,我最先发现的物品包括一枚卷发器别针的末端、气球嘴的色环、几块来自“聪明豆”的旧糖果筒盖子碎片(带字母的塑料盖很受海滩拾荒者的欢迎,因为该产品已经在2005年停产。不过,最珍贵的还是带“英制”字样的大盖子,它们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当时,英国的“聪明豆”筒盖尺寸从英制向公制转换)。
横跨惠特桑德湾之旅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我还发现了用来纪念两次世界大战死难者的几朵人造罂粟花的绿色球状根茎。这些东西在海滩上也很常见,我已经把一些人造罂粟花中心的黑色纽扣装进了袋子里。我从罗布那里了解到,这些人造罂粟花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确定日期,因为近代人造罂粟花上印有“人造罂粟花基金会”字样。今天找到的人造罂粟花上印着“海格基金会”,说明它是在1994年之前制造的。最早期的人造罂粟花自1921年开始销售,花瓣是布料的,花茎则用带铁丝制成,然后再用金属纽扣把两者扣在一起;后来,金属纽扣换成了沥青纽扣。然而,到了1967年,所有材料都被塑料取代。换言之,我捡到的“海格基金会”纽扣已经有25年到50 年历史了。
经过一小时左右的仔细搜索之后,我找到了不少东西,其中一样是纸带喷射器,表面带有鱼的咬痕,非常独特;另一样则是一匹中空的玩具马,它的两侧有孔,很像20世纪70年代的牛仔和印第安人骑的马;还有一样物品是一片黑色的万圣节塑料指甲,看起来相对较新。我还找到了两颗褪色的波普塑料珠子,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这种珠子很流行。它们靠卡扣连接在一起,形成一条项链,看上去就像一串塑料珍珠(最近,我给我母亲看了一颗这样的珠子,她立马就认出来了)。
不过,当天我找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一座绿色的“大富翁”玩具屋。我家里还有六座这样的玩具屋,以及一座红色玩具酒店。我注意到它们之间有着很细微的差异,顿时对这款棋盘游戏的历史产生了好奇心。我把它们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发现它们的绿色深浅各异(把海水浸泡导致的褪色也考虑在内),有些是平房,有些房子则有悬挑的屋顶,而其中四座房子没有烟囱。当然了,其实有些收藏家对“大富翁”的历史早已了如指掌。家喻户晓的伦敦“大富翁”棋盘游戏于1936年首次发售,它的绿色小房子是木制的。1938年,一款特别版的“大富翁”主打胶木房屋,但在20世纪50年代以前,它的大多数房子仍是木制的。20世纪60年代,房子的材质变成了塑料;而到了70年代,房子出现了悬挑的屋顶;到80年代,又有了烟囱。自然而然地,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把捡来的“大富翁”房子按年代顺序进行排列,然后查看电脑,寻找到目前为止最新的版本。最新版本叫“大富翁之企业王国”,该版本的玩家无须收集房子,而是收集Nerf、李维斯、变形金刚、维珍等品牌的广告牌,并用它们装满一座塑料塔,而它的金色塑料代金券包括一只可口可乐瓶、一盒麦当劳薯条和一副Xbox360手柄。
我穿过一堆堆塑料微粒,匀速向海滩走去。随着发现的东西越来越小,我只能用放大镜去看。走到第三个海湾的时候,我还捡到了来自某个婴儿玩具的半只胳膊、两片塑料叶子和一个玩具士兵的膝盖。从成千上万无明显特征的碎片中,我还挑选了一些与“渍无踪”相同的亮粉色碎片,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很多碎片都很小,我几乎看不到它们。在海上漂浮时,塑料在阳光的照射下脆化,然后被海浪撕成碎片,我无法分辨出这些小碎片曾经是什么物品。未来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里,它们只会继续分解成越来越小的碎片。如今许多科学家认为,塑料永远不会完全消失(我们现在知道,直径不到十亿分之一的纳米塑料可以穿透鱼的大脑和胚胎壁)。现在有一点也很明显:在海洋环境中,塑料并非人们印象中的惰性材料。塑料对野生物种的伤害往往是毁灭性的,且这种伤害远不如海洋动物被渔网缠绕而死或海鸟因吞食太多塑料而饿死那么明显。塑料添加剂正是造成这个问题的元凶之一。塑料添加剂包括了阻燃剂、染色剂和杀真菌剂,这些化学物质可增强塑料的硬度或柔韧度,或增加其防水性、强度或光泽度。上述添加剂通常未经过测试,当塑料解体时, 它们会渗透到水中,或进入那些吞食塑料的生物体组织中。其中一些化学物质进入体内后,就会影响生物体的激素水平、生长发育和行为方式,还会破坏免疫系统,并导致不孕不育。例如,邻苯二甲酸盐可作为增塑剂,用于软化从聚氯乙烯浴帘、食品包装到儿童玩具在内的各种塑料,但它也会降低雄性激素,使雄性生物变得雌性化。
海洋塑料还会扮演厨房水槽的角色,吸引附着在海水表面、四处漂浮的化学毒素,其毒素浓度可能是周围海水的100万倍。除了持久停留在海洋表面的有害污染物以外,这些有毒物质还包括杀虫剂、化肥、被冲进下水道的药物和清洁用品。事实证明,上述物质会影响海洋生物的免疫力、生育能力和生长发育。随着塑料继续分解,其表面积不断增大,这反过来又会吸引更多化学毒素。
塑料碎片化还意味着非常小的生物也可以吸收这些塑料颗粒。我走到一块露出地面的岩石旁,绕过岩石,来到下一个海湾,那里有大量蓝色贻贝聚集在岩石上。与磷虾和蓝鲸等其他很多海洋生物一样,这些贻贝都是滤食性生物。当潮水上涨时,它们打开贝壳,通过鳃吸水,过滤掉悬浮的食物颗粒。通过这种方式,一只贻贝每天可以过滤多达20升海水,这导致它们很容易摄入漂浮在水中的塑料微粒。英国的一项研究发现,在受检测的贻贝中, 60%含有塑料微粒,而在英国东南部的部分地区,这一比例高达80%(如果把棉花和人造纤维丝等其他碎片包括在内的话,该比例上升到100%)。到目前为止,科学家在任何地方找到的贻贝种群都含有塑料,即使是在看似一尘不染的北极水域。
如今还有大量的证据表明,海洋食物链的最底层生物也摄入了塑料。我看过浮游生物科学家理查德·柯比博士拍摄的一些摄人心魄的照片。理查德住在几英里外的普利茅斯海岸,他取了几滴当地的海水,放在显微镜下观察,这些水滴顿时变成了明亮的另类世界,充满浮游生物如玻璃般光滑的轮廓。近年来,他拍摄的很多浮游生物样本中也含有塑料微粒。第一份样本中,浮游生物被困在人工合成的微纤维中;第二份样本中,一团纤维被一只栉水母黏稠的触须抓住,这些纤维可能来自人工合成的布料、降解的钓绳或海水冲刷过的湿巾;第三份样本中,一根纤维被一条微小的箭虫吞噬,在箭虫透明的体内,无机质的纤维清晰可见。那是一条呈环状的黑线,完全阻塞了箭虫的肠道。
由于浮游生物是许多鱼类和其他海洋生物的主食,所以,它也成为塑料及其毒素向食物链上游移动的另一种方式。有关普利茅斯的另一项研究表明,如今,英国所捕获的鱼类当中,三分之一含有塑料。相关的毒素还会积聚在海豹、海豚、鲸鱼、北极熊等高级捕食者的身体组织中,会影响动物的器官功能、生长和发育。令人不安的是,这些毒素还可以通过母乳传递给动物幼崽。
到达下一个小海湾后,我坐下来检查自己找到的东西。和那年冬天数次造访这里时一样,我发现了几个玩具汽车的轮子、几颗看起来能以假乱真的灰色塑料“鹅卵石”,还有几支圆珠笔的笔帽和笔尖。我又认出了一些无处不在的比克水晶系列圆珠笔的笔帽。2006年,比克公司庆祝其圆珠笔产量达到1000亿支,然而,如往常一样,我没有在海湾看到任何熟悉的透明塑料笔管,原因在于这些笔管是由固体聚苯乙烯制成的,而固体聚苯乙烯不会浮在海面上;相反,密度较大的塑料笔管会沉入海底, 而海洋中半数以上的塑料都是如此。
最终,海底是其他大部分塑料的归宿。随着塑料继续分解成微粒和纳米级的颗粒,其中大部分颗粒终将沉入海底。因此,塑料及其携带的毒素无可避免地出现在海底的生物体内。研究人员从螃蟹身上提取到了塑料微珠、对海蚯蚓造成伤害的相关毒素, 甚至还在加拿大沿海捕获的龙虾钳子上发现了百事可乐的蓝白色标志,也不知道这个标志是如何印上去的。近年来,人们在海洋生物的胃部、组织和器官中都发现了塑料,有些塑料还卡在鱼鳃里。
人工合成纤维甚至出现在世界各大洋最深处的生物体内,包括海面以下近七英里的马里亚纳海沟中的生物。在一项研究中,科研人员从每一种被测试的甲壳类动物的胃部或肌肉中都发现了人造碎片,包括尼龙、乙烯聚合物和我们最常见的一次性塑料聚乙烯。也许泰晤士河不再是19世纪那条散发出浓烈恶臭的“冥河”,但英国的塑料垃圾及其相关毒素如今已出现在世界各地的河流和海洋中。
在2013年播出的纪录片《塑料海洋》中,深海潜水器拍摄到了一组照片,显示出地中海海面以下一英里半的海底状况。在那些黑暗、静止的水域,潜水器的灯光掠过一片怪异的海底,那里犹如月球表面,覆盖着一层柔软的、科学家所谓的“海雪”。微小的颗粒飘落海底,在海床沉积下来,这一过程持续了数亿年。除了常见的沉积物和有机残余物之外,海雪的成分还包含人工合成塑料的微小碎片。和以往一样,在那些年代久远的雪状漂浮物中,出现了许多我们熟悉的物品形状,比如塑料饮料瓶、酸奶罐、购物袋和一次性杯子等,令人震惊不已。在深邃、平静、冰冷的海底,在永恒的黑暗中,我们的垃圾无处可去, 只能慢慢积聚。
潜水器拍摄的漂浮沉积物照片让我想起了化石。那些已灭绝的生物残骸以大致相同的方式逐渐沉淀在古代海洋和河口底部,并被后续沉积物的重量埋在下面。渐渐地,随着矿物质向下渗透,附着在某块脊椎骨、菊石、鲨鱼牙齿或者我时常在谢佩岛发现的船虫管状洞穴上,形成了完美的复制品,并最终成为微迹化石。微迹化石与真正的化石不同,后者是活的有机体留下的化石残骸,而微迹化石是生物留下的印记,这些印记要么是洞穴或小孔,要么是脚印或齿痕,它们为我们了解某种已长期灭绝物种的生活和行为方式提供了丰富的线索。
所以,我不禁对那些躺在海底的圆珠笔笔管、没有轮子的汽车、塑料饮料瓶以及我们所丢弃的所有垃圾感到好奇。数千万年后,只有一小部分垃圾会以微迹化石的形态保存下来,有时它们也被称为“技术化石”。由于我们的许多旧垃圾场和垃圾填埋场都位于沿海地带和低洼河口,当海平面上升时,它们将是最先被淹没的地方,所以,它们也将是最底层的沉积物。对于试图从一圈岩石的痕迹中拼凑出久远历史的未来古生物学家来说,这些技术化石将会透露出我们生活方式的哪些信息?
>>作者简介:
丽莎·伍利特,生于伦敦,摄影师、作家、海滩拾荒人。《拾荒记》获英国皇家文学学会非虚构文学奖。
作者:丽莎·伍利特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