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德的情人》
赵柏田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罗伯特·赫德19岁来华,28岁起担任大清海关总税务司,掌控大清经济命脉近半个世纪。从英国小镇青年变为中国“第一客卿”,赫德斡旋于庙堂之间,力图化解因文化和利益而生的种种矛盾。攀上权力高峰的他将往事与真情封存,远离昔日的情人,将“不够体面”的亲骨肉送往遥远的英国,却忍不住默默关注他们的人生。时过境迁,年老的赫德终须直面内心的悔恨与思念……
在充分考察当事人日记、书信、家族档案等史料的基础上,《赫德的情人》这部小说通过多重视角重塑赫德的人生故事,再现现代性降临前夜中国大地的激荡风云。
>>内文选摘
在上海江海关任职时,父亲不断收到北爱尔兰阿马郡波塔当一个磨坊主的来信。这个经营着一个酒坊和一家小杂货铺的磨坊主乃是他的父亲,我们的祖父。祖父在信里一个劲地催他回来,因为这些年里老两口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父亲也的确有过动身的打算,但帝国南方那场持续多年的动乱让他不得不打消了计划。上海城外经常会有政府军和太平军拉锯式的战争,郊外没有一棵树是完整的,不是让子弹打光了叶子,就是树身上留下了累累刀痕。城内经常有外国人神秘失踪。各国军舰开始驶入黄浦江游弋。除了租界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对一般人而言,选择这样一个乱世之秋离开中国正是明智之举,但父亲认为局势越是混乱他越是不能离开。1864年五月,总税务司从上海移驻北京,他把安娜、赫伯特和怀孕的母亲留在上海。他这么做的真实意图只有自己清楚。除了他最亲近的几个朋友,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存在。
▲1854年的赫德
在京城,新任总税务司——想想看,他还是单身——的终身大事引起了上层社交圈的热切关注。此人年纪轻轻却身居要津,又惯于向女性献一些小小的殷勤,正是京城命妇和公使夫人眼中合适的夫婿人选。据说总理衙门在授予他正三品按察使职衔时曾敦促他应当表现出适当的归化迹象,比如改换中国服制啦,做出永久定居的许诺啦,甚至,考虑娶一个中国女人为正式的妻子。对于前几项建议,他都很愉快地照办了。他说,只要中国需要我,我是没有理由离开中国一天的。对于最后一项建议,父亲说,他大概需要“一两天”来认真考虑。他当然不会坦白他已经有了一个事实上的中国妻子。他做出把女人留在上海的决定时,早就打算把她打入记忆的冷宫了(我猜想,他之所以要求“一两天”的时间来考虑,只是故作郑重姿态)。装模作样了两天后,他就兴高采烈地去领受那份新官衔了。
我们的父亲又开始了身边没有女人的生活。他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他可以在一天里连续不断地同俄国、法国、英国和美国驻华公使谈话,第二天又可以花上五个小时向总理衙门的资深政治家文祥做一个关于中国对外问题的介绍。人们眼中的总司大人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工作机器,疯狂地运转着。可是忙碌的公务消解不了他内心里越来越深的孤独与空虚。白天他还可以伏在高脚办公桌上把自己完全交给那些枯燥的数字与表格,到了晚上,他的脑袋全被对女人的幻想充满了。梦中飘过的那些女人身体的局部让他的每根汗毛都在战栗着舞蹈。
▲1866年,赫德与夫人的像
他的生活又开始重复十年前刚踏上中国时的那个主题,一个灵与肉、宗教救赎与女色诱惑争斗的主题。那时他还是个刚满20岁的领事馆见习翻译,住在宁波甬江边的一间小平房里,满心充满来东方传播上帝福音的梦想,可黑夜降临时身体里绽放的情欲之花却让他一次次不由自主地滑向罪孽的悬崖。令他深感耻辱的是,自己似乎迷恋上了那种难以启齿的快乐。当太阳落下,潮湿的江雾涌起,他就为即将到来的又一个搏斗的夜晚而恐惧。像大多数出生于天主教家庭的人一样,在他的世界里,性与对上帝的敬畏从来是互不相容的。问题是上帝和女人两个他都爱。所以那些年里战争一直在他的身体内部发生。
作者:赵柏田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