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7日,梵志登与上海交响乐团(以下简称:SSO)合作,当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曲》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后,全场陷入沸腾中。梵志登是一位直到今天仍敢于向顶尖名团提出许多要求的指挥家,哪怕与柏林爱乐不欢而散,也依旧是不改初衷。而他此次对于SSO演奏水平的磨练与提升,在当晚“柴五”的表现中展露无遗。我在激动之余也有些好奇:倘若黄金年代的某位指挥巨匠,譬如乔治·赛尔复生站在这支乐队面前,他果真能比梵志登做得更好吗?
上半场的曲目是门德尔松的《吕伊布拉斯》序曲和《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序曲部分,原以为梵志登会大力强调细节的精美性,他却突出了音色的明晰与声部层次的通透。SSO从合奏的默契度,到节奏配合的细致度,再到力度变化的范围,都显得张力饱满、冲劲十足。尤其是弦乐音色,那种透彻并非是特别打磨出来的细腻,更近乎于在犀利果敢中冲锋陷阵的感觉。
担任《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独奏的小提琴家周颖,演奏之初显得中规中矩,之后则渐渐流露某种吸引力。或许同她崇拜海菲兹有关,这位小提琴家倾向于丰富而热烈地运用揉音,并在作品前两个乐章取得很好的效果。虽然她未必能使揉音到达“无级变速”般均匀与自如,对声音的塑造认识仍有种热情而真挚的美。只是末乐章在飞快的速度中,要继续那么紧密地“揉”显得更为困难,如何度过这样的难关,应该会成为周颖日后的努力方向。
《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是一首比较“独奏化”的作品,很考验指挥各方面的把握力。梵志登与SSO对这部作品的诠释,呈现出老一辈指挥大师录音中常见的对原作的透彻洞悉。整体上作品三个乐章的演奏速度紧凑,音乐线条塑造却充满美妙的弹性,未曾出现僵硬的“点”。在首乐章,当乐队合奏到高潮时气势动人心魄,音色却仍保持通透。梵志登看似尽情挥洒,其实十分注意把控独奏小提琴和乐队力量之间的分寸。当独奏小提琴处于主要位置而乐队进行衬托时,指挥一直稳稳压住乐队的力道,同时不忘保持弦乐组鲜活的脉动,真正同独奏交相辉映。
下半场的“柴五”非常考验乐队从各声部品质到彼此配合,再到整体风格表现的技艺。乐队要在全面胜任的基础上成就整体意境的升华,更是可遇不可求。而梵志登执棒下的SSO,献上了一次全力以赴迈向最高峰的表演。第一乐章开头,低音弦乐呈现出幽微而又凝聚的音色质感。不同声部渐次进入之后,弦乐体现出具有俄罗斯特点的歌唱之美和超强可塑性,乐手们在音质与节奏上的高度敏感与投入,颇具黄金年代演奏者的特质。无论是怎样的名团,在任何一场例行公事的演出里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
最让我震惊的则是铜管声部。记得某位著名指挥家赴日本演出,指挥当地乐队时为了激励乐手,有时会在排练时大喊:(此时)你们就是柏林爱乐!听了当晚的“柴五”,我怀疑梵志登在排练时会否向着铜管乐手们高呼:你们就是芝加哥交响乐团(注:该团的铜管独步天下)!尤其是长号和小号那没遮没挡的力度,灿烂夺目的色彩,有着一种“摧毁性”的魅力,完成度也是惊人的。看到乐器这么“亮相”,我都替乐手担心稍后就要“岔气”在台上,结果却是一往无前地推进——乐队完成了“超我”般的演奏。更难能可贵的是,当晚SSO的各个声部彼此配合,试图去攻克难关,保持着高能而灿烂的整体风格。
“柴五”是老柴笔下结构最为严谨,整体构思异常凝练的作品。同时,作曲家在其中安排的“命运主题”的形象变化,又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团。本次演出宏观的方向可以说是从结构面着眼,同时强调横向的高度紧凑的逻辑与张力,以及纵向的非常复杂的声部性与管弦乐法的构思,“命运主题”的隐喻等则被放在了次要的位置。指挥家似乎深信,作品的“音理”与结构本身会说明一切。
首乐章高度紧张的演奏和弦乐的惊人张力并非为了炫技,而是旨在从最深处突出作品凝聚统一的特质。表现乐章结尾处的那个高潮,得益于先前各声部,包括定音鼓刻画出的节奏已作出细微而周密的准备,所以爆发时产生令人心旷神怡的效果。同时,梵志登特别喜欢在一、二乐章用短句,远避悠长的线条。但从效果来看,指挥家的处理并非以现代性的节制表情“去浪漫化”,而是真正为音乐塑造一种傲骨铮铮的品格——以这种方式呈现作曲家同命运最激烈的对抗,是完全忠于原作的。
第二乐章中,梵志登以凝练的线条与饱满的热力,表现出作曲家对生活最充分的肯定。而当命运主题(第二次)轰然而下时,乐队的表现并非颓丧,而是尽可能内敛地收束整个乐章。到了末乐章,序奏已得到火力百分百的呈现,进入乐章主体部分之后,乐队爆炸性的力量更将演奏带入真正意义上的“白热化”。
演出结束后,欢呼的声浪难以停息。可想而知,排练过程中梵志登对SSO提出了多少“魔鬼”般的要求。但返场谢幕时,他谦恭地走下指挥台,用手势提醒人们:令你们激动的荣耀应当归功于这个敬业的乐团。
作者:张可驹(乐评人)
编辑:姜方
图片:上海交响乐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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