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青柳雅春送完快递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樋口晴子的住处。二人约好明天一起去看新片首映,今晚青柳雅春就住她那儿。
“累了吧?”樋口晴子开门迎接。青柳雅春从大学时就常来这里,跟自己家一样熟悉,就连鞋架也有自己专门的位置。
樋口晴子说她正准备叫比萨,顺势坐在了客厅地毯上。青柳雅春跟着坐在旁边。樋口晴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起自己公司里的事。
“就因为是我负责策划,上司就一点不配合。”
“又不是你负责策划上司就一定要配合。”
“但他就给那么点预算,还要我拿出好结果来,这合理吗?”
“好像是有点不合理。”
“我跟他抱怨,他居然让我自己想办法。使唤人谁不会呀。”
电视是开着的,一帮搞笑艺人正肆无忌惮地闹。
“我去放洗澡水。”樋口晴子站起身。就在这时,青柳雅春无意间瞥见面前的小茶几上有一块板状巧克力。
“这个我吃一半行吗?”
“吃吧吃吧。你掰开。”浴室里传来回答。
青柳雅春从薄薄的包装盒里抽出那块包裹着锡纸的巧克力,双手拿好,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
“那是公司同事给我的。”樋口晴子回到客厅时说。
青柳雅春刚掰完巧克力,正在打量。他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掰得有些歪。他比较了一下,将拿在左手的那一块递给她。樋口晴子站着没动,愣了一会儿后脸色忽然阴沉了下去,低头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一半巧克力。
“嗯?怎么啦?”青柳雅春问,但对方没有反应。
“我看⋯⋯”樋口晴子终于开了口,语气沉重。她短促地叹了口气,随后又以轻快的口吻继续说道:“我看,我们还是分手吧。”
“啊?”青柳雅春踌躇着,再次将手里的巧克力往前伸了伸,“给你⋯⋯巧克力⋯⋯”
“我老早就在考虑了。”
“你什么意思?”
“青柳,你刚才掰完巧克力,还特意比较了一下大小,然后将哪怕稍微只大那么一点点的那一半给了我,对吗?”樋口晴子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带着微笑。
“啊?嗯。是吧。”她说得没错,他只有点头。
“你总在这种小事上替我着想,很温柔。”
青柳雅春听得出来,她这并不是在夸赞自己的优点。樋口晴子将手里的巧克力用双手拿好,随意地再次掰成两半,巧克力断裂之处参差不齐,还飞出一些碎屑。她伸出拿在右手里的那一半。“好啦,这给你。”
“给我?”
“就是这种感觉。我觉得这种随意的感觉很好。那些小事都无所谓,也不必太在意。就算巧克力稍微小一点,我也不会生气。我和你,已经相处很久了,我们是在恋爱呀。毕业后因为要工作,相处时间是少了些,可基本上都在一起,犯不着那么拘谨。你不觉得吗?”
“可不都说要互相尊重⋯⋯”
“说是那么说,但不是你这种。”
“只不过把巧克力掰两半而已,有必要这样?”
“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你也会把大的那块给我。”
“这反而惹着你了?”
“我知道我是在无理取闹。”樋口晴子的表情有些痛苦。
“巧克力只是个借口?”青柳雅春问。
“如果巧克力是真正的原因,那才吓人呢。之前你不是说过吗?送快递的工作干得时间久了就习惯了,慢慢地,竟连昨天和今天的事都分不清了。”
“嗯,当时的确是那种感觉。”
“我们之间就是习惯过了头。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两个人的共同生活反而成了日常,开始注意起对方身上那些可有可无的小事。”
“你先等等⋯⋯”
“我总觉得,我们现在只是漫无目的地在一起而已。”
“你等等。”青柳雅春晃了晃手里那块银色锡纸包裹着的巧克力,“你说得太乱啦。感觉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没有道理⋯⋯”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跟互相倦怠了的老夫老妻没区别啦。”樋口晴子笑着,“我开始感到痛苦了。”
青柳雅春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月前两人利用暑假去横滨时的画面。他们从导游手册里千挑万选出一家茶餐厅,结果服务态度简直恶劣。二人商量是否该跟店家理论,但又觉得坏了心情得不偿失,于是决定采取拖延时间的战术,一直霸占着座位,套餐里的那些茶点尽可能慢慢地吃。这样的抗议方式显然没什么意义,后来想想都忍俊不禁。那个时候的她,因为跟自己在一起而感到痛苦了吗?
不痛苦的日子,究竟是何时结束的呢?
“前段时间,我不是一直在玩一个游戏吗?”樋口晴子看了看放在房间一角的游戏机。机器是很旧的型号,不过她最近又将它从柜子里翻出,挺怀旧地玩了起来。
“你养了一条好丑的鱼。”青柳雅春点了点头。那是个很奇怪的游戏,内容就是饲养一条根本不可爱的、会说话的鱼。
“那条鱼之前说了一句话。”
“那条鱼一点都不像鱼。”
“反正,那条鱼在我喂完饲料后说了一句话。”
“说什么?”
“‘你呀,可不能安于现状。’”
青柳雅春听后有些哭笑不得。
“感觉好像一下子说到了心坎里。我还以为它就是在说我跟你呢。”
“安于现状有什么不好?”
“幼儿园的时候老师有没有给你盖过章?有的章是一朵小红花里面写着‘做得非常好’,有的只是‘做得好’。”
“有啊。”
“我看我俩这样下去,顶多只能得个‘做得好’而已。”
“这也太牵强啦⋯⋯”
樋口晴子和青柳雅春对视着,沉默在继续。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在比萨送来之前,青柳雅春说要回去。当时他心里既不难过也没孤独,只是混乱,真要说的话,倒是愤怒的情绪更强烈一些,他觉得一切都是樋口晴子的胡搅蛮缠。或许过段时间她就会联系自己,跟自己解释说“当时也不知怎么了,一时冲动”。
一个星期过去了。对方没有打电话来,青柳雅春并没太当回事。就算不是错的那一方,吵架或者争执之后主动认错的事一直都是自己在做,这次他一样天真地认为过段时间自己再去联系她就可以。另外工作繁忙也是一个原因。
十天过去了。青柳雅春打了电话,但事情并未如预料般发展,她的态度没有转变,执意要求“我们先分开一次吧”。难道还有两次、三次吗?青柳雅春这样想着,但事情已无可挽回。
樋口晴子的离去制造了巨大的空洞。青柳雅春的脑子里和心里都有无形的空洞。他故意对这些空洞视而不见,继续确认快件、卸货、扛货、搬运。有一个让身体一直动弹的工作真好,他这样想,可每每送货途中见着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例如被大白熊犬拽着走的妇人放弃了拉扯绳索,如水上滑板似的任狗拉扯自己;清扫大楼玻璃的高空作业人员,隔着一层玻璃跟办公室里的女职员相视,尴尬地点头致意。每当他发现这些有趣的小事,转而想到樋口晴子再不会听自己讲述这些了,就会感到一阵眩晕。心情太过抑郁的时候,他曾给森田森吾打过电话,结果听到的只是号码是空号的通知。
某个周日,他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看见一名路过的小学生不小心落下一张卷好的画纸。“哎,东西掉啦。”他将画纸捡起来递过去。
小学生看上去应该还是低年级,他将画纸展开给青柳雅春看,问道:“叔叔你看,是不是很厉害?”那是一幅蜡笔画,角落里盖着一朵小红花,里面写着“做得非常好”。
青柳雅春只能苦笑。“太羡慕你啦。我顶多只能得个‘做得好’而已。”
“你没得过小红花吗?”孩子的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小红花真是好呀,青柳雅春由衷地说。
大约半年过后,青柳雅春从二手店买了游戏机和软件。他也将那饲养丑鱼的游戏带回了家。那是一时的兴起,也是某种治愈的方式。或许他想看看内心的空洞究竟被填补了多少。
一开始他并没太当真,只是机械性地摆弄摆弄,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对着那条鱼说起了每天的工作趣闻来,这让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大概养了两个多星期后,某天晚上,游戏画面里的鱼忽然转了个身,对他说了一句话。
“你呀,可不能安于现状。”
“啧啧。”青柳雅春不满地咂嘴。除了苦笑,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话你跟樋口也说过吧?”青柳雅春指着鱼问,“都怪你。”
当然,画面里的鱼只是悠然地游来游去而已。“不过⋯⋯”青柳雅春又忍不住嘀咕,“当时给她的巧克力,如果真的是比较小的那块,那她绝对也要生气的。你觉得呢?”
鱼还在游,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一会儿它忽然停住了,在画面的一角盯着青柳雅春,态度傲慢地说了一句话。
“嗯?你刚才说话了?”
——文章节选自伊坂幸太郎《金色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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