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迪
2016年3月7日,莱比锡圣·托马斯合唱团与莱比锡布商大厦管弦乐团合作、施瓦泽指挥的《马太福音受难曲》在上海大剧院献演。这部巴赫写于约300年前的巨作终于来到中国首演,其意义和价值已远远超过一场单纯的音乐会:
———这部作品核心价值的建构以如此高妙的艺术来完成,这其间有很多东西值得让今天的国人沉下心来反思。
———真正的艺术,跨越宗教,也跨越时间,更超越国界,因为艺术最终的指向是人。
18世纪上半叶,作曲家巴赫用当时所有的声乐、器乐手段来强化“受难曲”所要表达的宗教意蕴,在全面性、深刻性和艺术性上均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巴赫通过丰富、丰满的音乐笔触来挖掘、开掘耶稣受难过程的深刻意涵与意味。这原本是宗教故事,却直指人心世理;它原为教仪布道,最终却超越宗教,成为具有普遍效应的人性理想的投射与颂扬。
在这部令人心生敬畏的 《马太福音受难曲》 中,四个彼此关联而又相互支持的音乐-戏剧层面 (布道者叙述、圣经人物表述、咏叹调反思、众赞歌祈祷) 平行展开,形成复杂而多维的叙事-动作-内省-祈祷的互动,又以三个支柱性的大型合唱段为 《马太福音受难曲》 的建筑打下牢固地基,并将所有元素稳妥地纳入一个巨大的框型架构之中。作品以沉稳笔调讲述一个人们并不陌生的故事,并不着意渲染,也绝少夸张的姿态。合唱的处理始终较为克制和简洁,布道者的叙述和故事中人物的宣叙也始终以“白描”取胜。咏叹调的个人性表达才是全曲的核心与重心,却完全剔除 了歌剧式的炫技与外露性展示,一变转型为深刻的内心沉思和悲天悯人的咏唱,极其朴素,但又具有惊人的美感。
上半场,全部由男童和少男组合的合唱团保持了巴赫所在年代的原真状态(巴赫指挥过的合唱团即全部由男童组成)。这是最原汁原味的呈现 (尽管这样一来,和我们现在听惯的现代合唱团相比,声音的层次、强度和持续力都显得偏弱)。个别独唱演员的声音质量和稳定性稍有瑕疵,但瑕不掩瑜。毕竟巴赫的声乐部分写得非常难,如同器乐一样,和声内涵极其丰富,极其复杂,充满曲折性,音乐质量极高,但也给演员带来诸多音准和音域转换的难题……另一方面,作品换到一个再小一些的场地空间里演出或许更为合适,遥想巴赫当时在圣托马斯教堂里———极为受限的资源里创作———空间的限制更能彰显作品的恢弘。
好在,乐队是一流的,表现非常优秀,极其出色!
正如我所预期,指挥和乐队完全采取了本真性质的演奏———虽然使用的都是现代乐器,但是风格上极其克制,清晰,准确,不追求戏剧性和强烈的冲击。这也得益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西方乐坛古乐风格演奏运动兴起。强调以当时 (作品所在年代) 的演奏方法、演奏风格来演奏当时的音乐,这种“历史风格演奏”的思潮和风尚渐渐影响到了越来越多的主流乐团包括一些世界级的指挥大师。
面对这样一部相对室内性而层次极其丰富的作品,完全迥异于19世纪以后的音乐。热爱瓦格纳、施特劳斯的乐迷,需要“调整”一下耳朵,有准备的聆听。它的美,在于它的沉思性。温柔的,悲悯的———作品的悲剧性并没有着力渲染,它的恢弘和伟大恰恰来自于它的克制与沉静。
音乐会后半场质量更好,迎来了整部戏剧的高潮———彼得三次背弃耶稣、基督上十字架、受难等段落都极为出彩,几个关键部位的咏叹调更是精彩绝伦。合唱部分是那么节制、简单、朴素 (相比 《圣约翰受难曲》 合唱部分就较为铺张),悲剧性于是就被提升到 了悲悯的高度。尤其基督受难的部分———痛苦的层面被抑制,音乐表现出一种悲欣交集的感觉,在这个范畴的把握上没有人能超过巴赫———一个悲的作品,却饱含了内在的欣喜和希望! 多么令人感动!
说到底,这是一部宗教作品,普通观众也许并不熟悉这类作品的内涵、形式和惯例 (开场前很多人都是抱着“朝圣”的心态来的),但是它的艺术质量那么高,在某种意义上是音乐史上的一个巅峰。巴赫写出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这么宏大却又这么朴素。
最后应提及,整整3个小时,上海的乐迷以及来自全国的观众的表现也十分优秀。剧场内的气氛完全沉浸在音乐中,自始至终,全场保持着集中、安静的气氛。观众的专注和投入是这场演出成功的另一个重要的维度。
这部巨作的中国首演,其意义和价值已远远超过一场单纯的音乐会,而成为一个有正面意义的文化事件———它表明了我们的开放、包容和对世界优秀文化遗产的主动吸收与接纳。它也再次证明,真正的艺术确乎超越宗教、时间和国界,能够连接和沟通不同的文化,并向普遍的人性敞开。
(作者系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