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不仅有迷人的爱琴海蓝,更有丰富璀璨的戏剧文化。
增订版《罗念生全集》是迄今收集罗念生译著最完整的版本。
油画《伊利亚特》。
■本报记者 柳青
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和阿里斯托芬这些古希腊剧作家的名字如雷贯耳,他们的作品能从希腊文翻译成中文,是周作人、杨宪益、罗念生三位翻译家和文学家的功劳,如今最通行的译本则大多来自罗念生。他自1936年出版第一部古希腊悲剧译作《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到1990年辞世,用大半人生兑现了年轻时的一句戏言:“用毕生精力翻译完希腊戏剧,把我麻烦死了。”他一生留下译著和论文近千万字,86岁的老人在去世前,仍然伏案翻译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今年是他逝世25周年,《罗念生全集》增订典藏纪念版将出版,他的译文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褪色,重读他倾尽一生力推的古希腊经典,仍然能听到古希腊文化“好学、创造、爱人文、爱自由”的回响。
“为了挽救这个时代,需要一点艺术推动力”
“言必称希腊”不是件容易事,“希腊语”是最难过的关,这个和汉语截然不同的语言系属,除了语法难、词汇难,要把握和传达其语言精神,更是难上难。德国艺术史大师温克尔曼部分地揭示了希腊文艺的精神实质,他形容为“高贵的简朴和静穆的伟大”,这个结论给大量的希腊戏剧,尤其是悲剧定了基调。落实到具体的语言表达,希腊悲剧采用诗歌体的语言,可是希腊诗歌不用韵脚,以节奏来划定诗体,希腊语的长、短音在汉语中不能找到相对应的概念,悲剧的诗体其实更接近于汉语中的散文诗。罗念生的译文之妙,在于捕捉到《波斯人》《美狄亚》《普罗米修斯》和《安提戈涅》这些作品在希腊语原文中的散文诗气质,并恰如其分地传递了原作典雅静穆的意境。
翻译界和评论界曾对比过罗念生和周作人的译文差别。周作人的译作以个人风格胜出,简朴,枯瘦,把明澈的希腊语改造出知堂随笔的趣味;罗念生的译作紧扣原文,他不止满足于翻译语言,更希望借助作品把古希腊的精神“翻译”给国人。中国大百科全书《戏剧》卷评价他的译文“数量多,文字讲究,质朴典雅,把诗体原文用散文译出,不失韵味,对古希腊戏剧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有精辟论述,并有独到见解。”
罗念生在中国动乱危难的年代决心投身古希腊文学的翻译和研究,他试图在古希腊的遗产里寻找救赎自己身处时代的可能。1941年秋天,他出版过一本《希腊漫话》的随笔集,在《希腊精神》一文里他写到:“希腊文明是近代文明的泉源,希腊精神可以归纳为,求健康、好学、创造、好人文、爱美、不过度和爱自由。”在《怎样研究古希腊文学》一文中,他谈到自己为什么要研究古希腊:“就说是为了挽救这个时代吧,我们还需要一点历史上的借鉴和一种艺术推动力。试看古希腊的兴亡史,试看他们在马拉松和温泉关抵抗波斯人的大无畏精神,试看他们在文学里所表现的国家观念,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里所表现的战争与爱国的观念,又如荷马史诗里所表现的英雄主义思想,我们读了这些史话一定要更加奋勇。”
“你读过阿里斯托芬的作品吗?”
1940年,罗念生在四川大学教书,川大的教工宿舍远在望江楼,他除了常规的教书、翻译,每个礼拜天到城里开设“希腊戏剧”的讲座,座设大可楼临街的茶社,当时连川剧名角王国仁也会去旁听。在兵荒马乱的岁月,在寒酸的茶楼里,这个文弱书生像盗火者一样把火种撒向年轻学子的心里。
剧作家萧赛记得第一次和罗念生见面,他背书式夸夸其谈三大悲剧作家,罗先生便问他:“你读过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吗?”“没有。”“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呢?”“没有。”他连着两问,不是想挫学生的锐气,只是感慨:“亚里士多德对阿里斯托芬评价很高,他的《阿卡奈人》《鸟》和《蛙》都值得一读,可是我教书实在忙,翻译不过来呀,也怕很难翻出它的神韵……”
有次闻一多从昆明去成都,罗念生等陪他到望江楼薛涛井喝茶,席间这群文人闲聊将来给自己刻什么墓志,在翠竹环绕的园子里,闻一多说:“我要这样写——诗人闻一多,热爱家乡这片黄土。”罗念生则笑道:“想太早了,如果到时一定要写,我只写一句——我以毕生精力翻译完希腊戏剧,就够把我麻烦死了。”戏言身后事,都到眼前来。别后不久,闻一多死于被刺。罗念生历经坎坷,见老友星散、身故,他成了孤独地活到最后的人,并用一生实践了年轻时无心许下的诺言。
他大半生清苦,书桌是用几条床板拼成,上面盖一条塑料布,桌前摇晃的老式木椅用了几十年,晚年他对朋友形容自己是“中世纪的和尚”。有人问他有没有宗教信仰,他说,他信“希腊教”,古希腊是他心中的上帝。在儿子罗锦鳞的记忆里,父亲的两大愿望是把现存的古希腊戏剧译完,以及从古希腊原文翻译《伊利亚特》。他着手翻译《伊利亚特》时,已经是年逾八旬的多病老人。原作24卷,近16000行,翻译工程巨大,到1989年10月,他完成前九卷的译文。可是由于癌症扩散,《伊利亚特》的翻译休止于第十卷的最后200行,罗念生抱憾离世。
“看看希腊悲剧雄伟的气魄”
1979年冬天,希腊国家剧院首次到北京演出《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时任文化部戏曲评论组组长的萧赛陪罗念生去看戏。第一次看希腊悲剧演出的萧赛既看不出热闹,也看不懂门道,边上的罗先生指点他:“你看看希腊悲剧雄伟的气魄!”
2002年,《罗念生全集》出版时,评论家刘厚生在序言里不无遗憾地写到,20世纪近百年中,中国几百个话剧院团,没有演过一台古希腊戏剧,直到1986年中央戏剧学院首演《俄狄浦斯王》才形成突破。事实上,当罗念生用大半生翻译完大量古希腊戏剧作品后,他在晚年最牵挂的是这些作品在中国舞台上的演出和传播。1986年,82岁的他每天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去东棉花胡同给中戏的学生讲古希腊历史,《俄狄浦斯王》公演后,他写道:“我等了50年,终于看到这部亚里士多德赞誉最完美的悲剧在我们的舞台上熠熠生辉。”他去世前一年,河北梆子剧院排演《美狄亚》,裴艳玲演伊阿宋,是一次创举,而那次的剧本是罗念生在医院病房里改出来的。2012年冬天,李六乙导演的《安提戈涅》上演,他在舞台上回溯希腊演剧的古老传统,用吟唱的歌队渲染剧情,评述英雄,一瞬间复苏了古希腊悲剧的气魄。如果罗念生能看到那一幕,大概会很欣慰。
罗先生年轻时写过两句诗:“东与西虽说是两个方向/我的想象在相接的中央。”他穷经皓首为中国读者理解古希腊戏剧和文学而做的一切,随着时光流逝更显珍贵和富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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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念生全集》书目
第一卷,亚里士多德《诗学》《修辞学》,古希腊佚名《喜剧论纲》。
第二卷,埃斯库罗斯悲剧三种,《波斯人》《普罗米修斯》和《阿伽门农》。索福克勒斯悲剧四种,《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特剌喀斯少女》和《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
第三卷,欧里庇得斯悲剧六种,《阿尔刻提斯》《美狄亚》《特洛亚妇女》《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酒神的伴侣》和《安德洛玛克》。
第四卷,阿里斯托芬喜剧六种,《阿卡奈人》《骑士》《云》《马蜂》《地母节妇女》和《蛙》。
第五卷,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第六卷,古希腊抒情诗选,《伊索寓言》和《醇酒,夫人,诗歌》。
第七卷,哈代短篇小说《悲惨的德国骠骑》《为良心》和《一八零四年的传说》。施笃谟小说《傀儡师保尔》。《意大利简史》。
第八卷,论古典文学,系罗念生文论合集。
第九卷,从芙蓉城到希腊,收入罗念生散失的文章,有诗歌、散文等。
第十卷,书信,自撰档案摘录,附录。
补卷,埃斯库罗斯悲剧三种,《七将攻忒拜》《奠酒人》和《报仇神》。索福克勒斯悲剧《厄勒克特拉》。《古希腊碑铭体诗歌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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