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写给董宁文的信
■桑 农
一百零五岁的杨绛先生仙逝了,媒体上自然会喧闹一番。我原无撰文的打算,可最近一些事,让我觉得有必要写点什么。
首先是董宁文先生在微信上发表一篇纪念文章,上面链贴了几幅杨绛先生写给他的信函和题词。有人告诉我,其中一封信谈到我了。我随即上网下载,这才读到以下的文字:
董宁文先生:
谢谢来信,老病未能早复为歉。附件已细读。桑农先生勘误,我已细细核对,他所言极是,再版当改正。如桑农先生要求在贵刊发表,我无意见。我此信无刊登之必要。勘误与人为善,乃盛德之举。请先代我致谢,并佩服他读书细心。
专复 并颂
编安
杨 绛
二○○一年六月二十九日
这封信立刻将我带到十五年前。信里说的“勘误”,是我写的一篇校勘小札,考证钱锺书《读〈拉奥孔〉》中的一个讹字。稿子投给宁文主编的《开卷》杂志,他转寄给杨绛先生审核。这封信,我当时并没有见到。好像听宁文说过,杨绛先生有信表示感谢。我只当是礼节性的客套,没有在意。这会儿,我也翻箱倒柜,找出宁文当年的来信,转录如下:
桑农先生:
大作已至三校时,看到《文汇读书周报》率先刊发,故撤下。因小刊的读者与《文》大都是重复的,望谅之。
尊作收到后,即与杨绛先生取得联系,她以为您的意见是对的,并对您的认真表示了钦佩之情,在此一并告知。望今后有合适的短稿再赐小刊为幸。
即请
撰祺
董宁文
二○○一年八月二十日
两封信对读,我既兴奋又惭愧。遥想当年,也不算年轻,却那么冒失。钱锺书文章里出现一处错误,本来无关紧要。我写小文投稿,是因为考证时逐一使用了陈垣先生概括的校勘四法,自己颇为得意,想发表出来,显摆一下。没想到宁文如此慎重,更没想到杨绛先生如此宽厚。而我竟然在没等到确切答复的情况下,将稿件另投他处。幸好宁文不以为忤,此后对我的文稿乃至书稿都多有关照。杨绛先生那里,因为不知道老人家到底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及时与她联系。
杨绛先生去世后的这几天,网络上有许多流言蜚语。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也跟在后面七嘴八舌。此时此刻,读到杨绛先生给宁文的这封信,真让人百感交集。钱锺书、杨绛夫妇的确有些清高,爱惜羽毛。可与人龃龉,一定是有侵害权利或名誉、触及法律或道德底线之事发生。如果纯粹是学术问题,他们的态度又会如何呢?别的不说,这封信便是一个有力的证据。对于一篇微不足道的小文章,杨绛先生先去仔细“核对”,确认事实,然后表示“当改正”,最后还要“致谢”。杨绛先生的人品秉性,跃然纸上。
尽管信中的措辞令人汗颜,尽管杨绛先生自己说“无刊登之必要”,但时值今日,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更多的读者看到,尤其是让那些不明真相的读者看一看,杨绛先生是否像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所说的“一味护短,恃强凌弱”?!
我想刊发这封信,还有一个原因。那则校勘小札在《文汇读书周报》上发表后,也被人注意到了。三联书店的一位朋友告诉我,出版社重印《钱锺书集》时,有编辑认为小文的观点是对的。可因为一位普通读者的意见就改动原书,似乎不妥。讨论的结果,还是“将错就错”了。如果读到杨绛先生这封信,知道她的意见,那个讹字应该可以改过来了吧——这是杨绛先生生前打算做、后来又忘记的事,我们有必要替她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