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园
丁帆先生的《蒌蒿河豚齐上时》(见2017年3月1日《文汇报·笔会》)写食用野生河豚和蒌蒿的经历,文笔清雅,饶有趣味,也让缺少口福的我辈羡慕不已。不过其中涉及苏轼《惠崇春江晚景》饮食风俗的内容,我却看到了不同的说法。
丁文说:“有些赏析这首诗的文人因为不懂美食,所以就望文生义、穿凿附会地歪曲了诗的原意,说蒌蒿烧河豚这道鲜美的佳肴正是此时人们追求的美味。殊不知,苏东坡在这里只是说蒌蒿在水边满地蓬勃生长,以及芦芽刚刚冒尖时,正是河豚要上市的时候,这里只是借植物的生长来点明季节,而非是要把蒌蒿去烧河豚,况且宋朝时人们或恐还没有将蒌蒿和芦芽当做餐桌上的野味呢。可能这位赏析者不谙河豚的吃法,以为蒌蒿烧河豚是绝配呢……”这一说法,或系行文时不暇细检所致。关于此诗诗意,钱锺书先生 《宋诗选注》 有一段细致的说明:“这首诗前三句写惠崇画里的事物,末句写苏轼心里的想像。宋代烹饪以蒌蒿、芦芽和河豚同煮 (参观 《苕溪渔隐丛话》 后集卷二十四论梅尧臣诗),因此苏轼看见蒌蒿、芦芽就想到了河豚。鸭在惠崇画中,而河豚在苏轼意中。‘水暖先知’是设身处地的体会,‘河豚欲上’是即景生情的联想。”将诗画“关合生情”、“亦即亦离”的虚实之妙说得很透彻。今检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引 《倦游杂录》 云:“河豚鱼,有大毒,肝与卵,人食之必死。暮春柳花飞,此鱼大肥,江淮人以为时珍,更相赠遗,脔其肉,杂蒌蒿、荻芽,瀹而为羹,或不甚熟,亦能害人,岁有被毒而死者。”又引张耒 《明道杂志》 云:“河豚,水族之奇味,世传以为有毒,能杀人。余守丹阳及宣城,见土人户食之,其烹煮亦无法,但用蒌蒿、荻芽、菘菜三物,而未尝见死者。”可见用蒌蒿等烹制河豚鱼是宋代江淮一带常见的食用方法。张耒还说:“此鱼出时必成群,一网取数十。初出时,虽其乡亦甚贵,在仲春间,吴人此时会客,无此鱼则非盛会。其美尤宜再温,吴人多晨烹之,羹成,候客至,率再温以进。”这些都可以让我们了解那时河豚的食用风俗。东坡酷爱河豚之美,曾在资善堂与人谈论河豚之美,吃货本色十足地说那味道“真是消得一死”,故而看到惠崇画中的蒌蒿、荻芽便联想到了河豚,实是很自然的事。昔年读 《宋诗选注》,这是最深的印象之一,至今依然不能忘记。钱先生对此诗的解释似甚自得,凡三言之,首见于 《谈艺录》,复见于 《宋诗选注》,再见于 《谈艺录补订》。我想那位为此诗撰写鉴赏文的先生,或许正是得益于钱先生的这一解释。
关于 《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这首诗,一直有些有趣的说法。毛奇龄不喜东坡诗,汪懋麟举此诗质之,毛云:“鹅也先知,怎只说鸭?”众人为之捧腹。这大概不是说诗,而是故意煞风景。其中的“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两句,《渔洋诗话》 以为“非但风韵之妙,盖河豚食蒿芦则肥,亦如梅圣俞之‘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无一字泛设也”,也是很好玩的看法。欧阳修曾说,河豚之所以肥美,乃是吃了柳絮的缘故,渔洋活用其说,就变成了河豚食蒿芦而肥,不免令人失笑。叶梦得 《石林诗话》 就曾不客气地说欧阳公“吉州人也,故所知者江西事也”,早在柳絮飘飘之前,江阴、常州一带的人就开始食用河豚了。上元节前后,河豚溯流而上,抵达各处时节有差,故而不同地方食用河豚的时间也就有些差异。
用蒌蒿、芦芽、橄榄与河豚合烹,也是出于解毒的考虑。古人所说的蒌蒿,又有蔏蒌、蘩等别名,生于水泽之畔,茎或高丈余,有白、赤、青之分,是人们很早就食用的植物。然而古书所载,每多因袭,所指是否一物,实在让我们这些不懂植物学的人摸不着头脑。据典籍注疏,它可以蒸食,可以在秋天制为虀,味道不浓不淡,十分甘美,亦可以之烹鱼,《说文解字》 及 《尔雅》 郭璞注都提到过,而江东尤喜食之。将河豚与蒌蒿合烹,并成为一时风尚,大抵是北宋时的事。唐宋时人大概以为艾草可以解河豚毒,而蒌蒿别称水艾、香艾,故以此法烹之。丁文还提到“厨师先将一粪桶置于屋内的墙角,然后才端上一大脸盆热气腾腾的红烧河豚鱼”,张耒笔记中也提到了,不过在最嗜河豚的吴人眼中,以不洁解毒纯属戏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