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军
我第一次读金庸的武侠小说,还是个无知的小孩子,那天下午,我坐在自家的屋子前,把不知从哪儿捡到的一张破报纸,从头读到了底,那张报纸上面,载了篇《六和塔群雄大战》,署名“原著:金庸”。我那时当然不知,那是从《书剑恩仇录》中节选的,我也不知金庸是什么人,甚至如有位作家乍见《流言》,心头闪过一念:作者“也许是很古的人”。我只觉那故事太迷人了,读起来特别带劲,丢了报纸,还免不了拳打脚踢一通。第二次看金庸的小说,已是在两年后了,是从同学手里借来的零本的《天龙八部》,安徽某出版社的十册本。不久前,我偶然忆起三十多年前的这些往事,心血来潮,又把香港明河社版的《天龙八部》,借用kindle阅读器,通读了一遍。读时的感觉,自然比不得从前,见识固有增长,生了不少的批评,却也失去了许多的趣味。这真是有些无可奈何的事。
平心而论,金庸的知识博杂,又深通世故人情,有很好的理解力,而复长于讲故事,富于文学想象,所以他的武侠小说,能够这样子吸引读者,是可以理解的。我只可惜他没能更好运用他的才力,写出最上乘的作品,否则他之可以为第一流的小说家,是没有问题的。他最初写这些小说时,因为是边写边连载,又同时办着报,做别的事情,时间上的匆促,是可以想见的,所以小说的不少处,不免兴之所至,随意而为之了,其间的牴牾,也在在而有。如钟灵的生辰,在第一次出现时,明明是作“庚申年二月初五丑时”(明河社本,92页),而在第二次出现时,却又写作了“乙未年十二月初五丑时”(355页);其前言不搭后语,让人好笑! 不仅如此,后文的段誉生日,又与之大相凿枘:段誉的母亲刀白凤,为了救儿子,指示段延庆看的段誉颈上系的小金牌的刻字是:“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2017页) 癸亥是1083年(也确是保定二年,可见作者是据了史书),庚申是1080年,也就是说,妹妹比哥哥大三岁! ———这岂非如民间的 《扯谎歌》 所云:“爷十三,娘十四,哥哥十五我十六,哥哥出世我煮粥。”乙未是1055年,更加的不靠谱了。所幸的是,在广州版的最后定本中,这些问题都改掉了。从这也见出作者写作的认真。只是我发现另有一处错误,作者虽也作了修改,可是越改越错,改了等于没改。那就是在第四十六回,包不同为了攻击宗赞王子,所说的几句:
“王子殿下,……你今年四十一岁,虽然也不算很老,总已年逾四旬,是不能见公主的了。前天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丙寅年、庚子月、乙丑日、丁卯时的八字,算起来,那是足足四十一岁了。”(1944页)
“丙寅年、庚子月、乙丑日、丁卯时”的命造,固然是不对的,因为乙日庚日,都是不能有丁卯时的 (时的干支,别有歌诀推算);而在定本中,这一命造被改为“甲午年、壬子月、癸丑日、乙卯时”(广州出版社版,1640页),说起来,却是更加的纰缪了。
之所以这样改,也许是作者为了丙寅年,在时间上有漏洞,即:丙寅年是1086年,而去西夏招亲的时间,据后文四十九回的写“太皇太后龙驭宾天”,可以不难推知,是在1093年中秋 (元祐八年);既然是1093年,岁在癸酉,说王子生于丙寅,则其时才七八岁,岂可诬为“足足四十一岁”? 不说王子及其手下,就是在场的江湖群雄,人人都是有见识的,“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这样明显的错误,怎可置若罔闻,无一语的驳斥? 就是在包三先生本人,他也决不能如此托大,予别人以话把的。而小说中的那个“绿衫宫女听了”,居然是:“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揆之于情理,这是大大不然的。所以定本改作了“甲午年”,甲午是1054年,1054年与1093年之间,连头带尾,相差了40年,说“四十一岁”,固稍欠精确,大体却也是相符的。这当然也亏得包三先生的心算术,敏捷无比!
不过问题又来了,“甲午年、壬子月、癸丑日、乙卯时”的命造,在精通子平术的人,却又是一见而知其不可能有的。换言之,世间实无人生于这个时间。因为甲午年的子月,是丙子;月为壬子的,又只在丁年或壬年。我们知道,每年共有12个月,而60个干支月,逐次分配起来,须得5年才一循环;所以月的干支,与年的干支之间,就有一个固定的关系,不可能是任意的。举个例来说吧,如甲年、己年,其十二个月的干支,就分别是:丙寅、丁卯、戊辰、己巳、庚午、辛未、壬申、癸酉、甲戌、乙亥、丙子及丁丑;除此之外,不能再有别的。这里有一个推算的口诀,谓之“五虎遁”云:“甲己起丙寅,乙庚起戊寅,丙辛起庚寅,丁壬起壬寅,戊癸起甲寅。”(据黄宗羲《易学象数论》;又 《星历考原》、《六壬直指》、《奇门旨归》 等书亦载此诀,惟字句不同,如云:“甲己之年丙作首,乙庚之岁戊为头。丙辛更向庚寅起,丁壬壬位顺行流。戊癸年从何处起,甲寅之上好推求。”意思则是一样的) 一句话,“甲午年”之无“壬子月”,是并不难知晓的;其错误的明显性,较之原本的“丙寅年”,可说是差不多的。
小说家自然有权虚构,写错时间之类,从来难以避免,而普通的读者,“观其大略”,于此类的细节,也未必就放在心上。因为我们阅读小说,最主要的无非是为了取乐,只要好看、读得下去就行了,其他的皆可以不问。此外在小说中写错命造,也早有过前例,大可以引来解嘲。如 《水浒传》中的“吴用智赚玉麒麟”那一回,就捏造了一个荒唐至极的:吴用去为卢俊义算命,卢说:“在下今年三十二岁,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金圣叹加批云:“此年无此月,此日无此时,必得八字会合,方有此人,是必无此人也。”不错,甲子年无乙丑月,丙寅日也无丁卯时,这在略解术数的人,是一见便知的,所以慧业文人如圣叹,便不客气地指出了。
《三国演义》 中的关羽、张飞,本是没有生辰的,可是后世的好事家,却也都为之杜撰了:关的是戊午年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时,张的则是癸亥年癸亥月癸亥日癸亥时。如此整齐的八字,好看固然是好看,可是时间上却是不合的。关羽的“四戊午”,竟惹了考据大师阎若璩去“狮子搏兔”,找来三条理由,力辩其非是,其中最为坚确的,是据 《通鉴目录》,检得是年 (178) 四月朔为庚戌日,其后的第九天,即为戊午日,所以五月之内,并无戊午日 (见眷西堂本 《潜邱劄记》 卷二;又 《解梁关帝志》 卷三有篇张镇的 《四戊午考辨》,虽是一篇专文,而所持的理由,却不出阎范围外。四月朔为庚戌,并可参 《二十史朔闰表》39页)。而“四癸亥”之说,也有 《三国志》 专家的考辩:“近世星家书,推关侯以四戊午生,张侯以四癸亥生,此无稽之言。考先主起兵,在乡里合徒众,羽、飞往从之,时献帝初平元年 (190)。若关戊午生,是年十三岁,张止八岁;至初平三年 (192),羽、飞为别部司马,是年关十五岁,张十岁。如星家言,……殆不足据。”(见潘眉 《三国志考证》 卷六,《丛书集成》 本) 《天龙八部》 中改段誉、钟灵及王子的生年,无非是为了怕如清代学者那样的考据,而求能严丝合缝之故。
最后,《天龙八部》 中第二十七回的耶律洪基对萧峰说的:“……大宋现下太后当朝,重用司马光,朝政修明,无隙可乘,咱们原不是要在这时候南征。”(明河社本1152页。广州本见980页,未作修改) 据小说中此时的时间,是在1091年后,而司马光元祐元年 (1086) 就去世了,距王安石之卒,只有五个月,司马光的被起用,也才不过一年多,———辽帝的消息,实在太滞后了。诸如此类,书中还有不少,虽经多次的修订,也还没有消灭净尽,不过小说不是历史(据说作者在撰 《中国通史》,应该是好玩的),犯不着太较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