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是讲究留白的艺术。儿时随父看京戏,电铃响过,大幕徐徐拉开,眼前可见空空的舞台、简洁的一桌二椅,便觉得那空白里藏着无数神秘,或山高水长或光阴流逝,或忠贤或奸恶或温良恭俭让。在 《借东风》 里几把船桨可代表舳舻千里,《挑滑车》 里几条马鞭即表示万马千军,几段或高亢或低回的唱腔便意味着数十年光阴流逝。最爱的是武戏,一阵锣鼓响后,英雄威风凛凛地亮相,耍枪花或趟马,带着一股神秘的气场,唱“昏惨惨云雾遮柳行,且听庄中人言闹嚷嚷……”此时“仓啷啷……”一阵飞沙走石的响动,英雄摆动帽子、髯口、马鞭、靴子,遥望远方投入战斗。舞台上空空如也,却有千军万马在奔驰、搏杀。花脸戏 《挑滑车》 至今印象深刻,厉慧良在一片虚空中作出种种惊险动作,他骑着一匹虚拟的马上下翻飞地耍枪花,枪花转如飞轮,其繁密的线条和身后的大片虚空相互衬托,构成奇妙的画境。后来,在沉浸于西方戏剧数载之后,再看昆曲 《游园惊梦》,惊诧于这出戏竟然空空如也。布景里的三生石和芍药栏,淡而若无,仿佛唐伯虎淡笔勾出的一张扇面。笛声悠悠,素衣的杜丽娘舞动水袖、一唱三叹,情节欲言又止、唱词词断意连,那些无处不在的留白,如林中小径千回百转,教人陡生愁绪,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一管在手,任意挥洒。黑色的线条,在白雪般的宣纸上行走,下笔、铺毫,在方圆直曲、肥瘦疏密间斟酌,却怎么也找不到古人高妙的气味。于是,穿越到公元四世纪,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间苦苦寻找,那些庄严静穆的寺院经卷、风雨苍茫的石碑、严谨整饬的边关账簿,还有点画工稳、布如算子的公文书,目光已经倦怠了。突然,寥寥几笔如林上春花飞入眼帘,更妙的是纸页间天马行空、潇散淡远的大块留白,如秋空下浩淼的湖水,水天一碧,万里澄波;如四月里林间徐徐微风捎来旷野的消息,又如静夜里月光送来一段古琴曲《潇湘水云》。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奉橘”繁密,“三百枚”疏朗,“可多得”有残缺之美,笔锋在纸页上留下丰富细腻的转笔和闲澹的意味,令后人心摹手追,可若缺少左侧那一大片留白,一定少了许多神采!“忧悬不能须臾忘心故旨遣取消息羲之报”,“足下行穰九人还示应决不大都当佳”,黑与白偃仰顾盼、交织起伏,共同构成一幅美妙的画境。小王作书“偶其兴会,则触遇造笔”,兴会淋漓之际,笔走龙蛇,《鸭头丸帖》 和 《鹅群帖》 之令人过目难忘,在于笔墨,亦在于无画处亦成妙境。比之大王,小王的留白更是天马行空、百态横生了,在笔墨戛然而止的地方,却有精神气息如水奔涌。连大王也说“大有异趣”。
宗白华说留白是“融入万物内部,参加万象之动的虚灵的道”。奇妙的留白,自魏晋顺流而下,滋润着多少书家笔墨。如果说笔墨来自于法度和功力,分行布白则充分抒写着性灵,因此在留白中可一窥书家的学养和胸次。坡翁被贬黄州,以笔墨诗文遣怀,或月夜游赤壁,或雨中凝视江涛雪浪,诗情喷涌之际,掬一捧浩荡的长江水来当宣纸,再用一管生花妙笔转折映带,寥寥数行写出胸中丘壑,而留白则是山间明月、江上清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观《黄州寒食帖》,从尺幅间涌动的分行布白,可感知到坡翁如大河汹涌奔放的诗心。
黄宾虹山水画粗看漆黑如拓碑,笔触密不透风,细观方知其茂密深远、自有乾坤。宾老作画善用焦墨、宿墨、浓墨、积墨,其笔下无论是幽林清溪、平畴远山,还是千岩万壑、云雾氤氲,无不构图繁密、用笔粗重,万马奔腾般的墨线、墨块、墨团缠绵交织,铺天盖地、没天没地的黑点叠着黑点。然而,“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里天地宽”,墨分五色是中国画的形式法则,浓黑之中真气流动、灵光灿然。宾老有一幅山水,画幅上粗壮的黑色、枯瘦的黑色、枯淡的黑色纵横交错、放歌长啸,其间有一道白色飞瀑闪电般地泻下,令人回味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