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蕾
上一篇小文《晴雯的罪与美》,捎带着讽刺了袭人一把。有朋友说:没必要为了抬举晴雯,贬低袭人吧?喜欢晴雯的,大多对袭人没好印象,说她有奴性;欣赏袭人的,又常讨厌晴雯,说她不会做人,哪有袭人那么懂事体贴。
咱今天不谈晴雯,先谈鸳鸯。
鸳鸯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贾赦看上了她,邢夫人为讨丈夫欢心跑来说合,却碰了一鼻子灰:鸳鸯居然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坚拒。贾赦步步紧逼,污蔑她看上了宝玉。鸳鸯气急,在贾母面前剪发明志:莫说是什么宝天王,宝皇帝,我横竖不嫁人! 就是老太太逼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从命!
邢夫人是一头雾水,她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放着现成的姨娘都不当!按鸳鸯嫂子的说法,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是吗? 当年庄子的朋友惠施,当了梁国相国,庄子去看望他,他误会庄子是来抢饭碗的,万分紧张。庄子却说:你拼命护着的不过是块腐肉,我哪里稀罕。
但还是有人稀罕的,比如袭人。
怡红院的丫头个个都是人尖:“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像林妹妹”的晴雯,做事稳重的麝月,连扫地的小红也长得干净俏丽,能说出:“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颇有识见。相比之下,袭人颜值不高。贾芸来串门,眼中的袭人是“细挑身材,容长脸面”,很接地气。
按贾府的规矩,丫鬟大了,不过是随便配个小厮。老了,就是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到死都是奴才。当了姨娘,好歹算半个主子。
袭人长相平庸,毫无灵气,论颜值,论能力,论后台,晴雯都强过她。
于是,当晴雯没心没肺撕扇,又骄傲又快活的时候,袭人已经在规划自己的未来了。
宝玉挨打后,她主动找王夫人进言:宝二爷也该打,以后还是让宝二爷搬出去住好。姑娘们都大了,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亲戚,到底男女之分,为了宝二爷的名节,不如早点防避为好,为此我是日夜悬心,怕有任何差池,哪怕粉身碎骨……王夫人听完如雷轰电掣,句句撞到自己心坎,对袭人是感爱不尽,连称:我的儿,没想到你有这般心胸和见识,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保全他,就是保全了我。
只是,她想不到,这个口口声声为宝玉的名声操碎心的丫鬟,早就跟宝玉偷吃禁果了。
那天,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醒来,袭人伺候宝玉穿衣,摸到其大腿上异物,询问,宝玉脸红不答。晚间她又问:你梦见什么了? 哪里流出来的?宝玉遂告其警幻所授云雨之事。袭人掩面俯身而笑,着实柔媚娇俏。宝玉遂强袭人偷试云雨,从此待她非同一般。
曹公下笔一向含蓄,字里行间暗藏狡黠。这段小儿女情事,三言两语,却耐人寻味:虽不能说袭人是主动勾引,但绝不勉强。
问题来了,袭人到底爱不爱宝玉?她对宝玉温柔和顺,似桂如兰:每晚把宝玉的玉摘下,用手帕包好;打点宝玉洗脸梳头;收拾好宝玉的文具,送他上学,等他回来;宝玉被贾政叫去,她倚门盼望;宝玉同黛玉怄气,要砸玉,她吓得哭……
宝玉对整个世界都温柔得要命,对袭人自不必说。他跟她说一箩筐的痴话:你们同守着我,待我化灰,化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河,我的尸首顺流而走,随风化了,就是死得其时;在梨香院目睹龄官和贾蔷的爱情,回来感慨:原来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她觉得这不吉利,是玩笑话、疯话,赶紧睡吧,明天舅爷过生日,穿什么衣服呀?
傅家婆子见宝玉被莲叶羹烫到,却反而问玉钏疼不疼,便不屑:这个宝玉果然是呆子,不中用。
袭人并不比她们更懂宝玉。她良宵花解语,娇嗔箴宝玉,日夜悬心,要拉他走上正路。甚至借赎身之论,“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你看,宝玉巴巴地跑到她家去看望她,一腔关爱,换来的不过是升级版的劝谏。
她哪里懂他对美好事物的痛惜,他的生命哲学。这个一心争荣夸耀的丫鬟,纵有万种体贴,也是俗世之爱,永远走不进他的内心世界,读不懂他的爱与孤独。
她一心要把宝玉拉上正途,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在精心维护自己的长期饭票。她说:要是你将来当了强盗,我也跟着不成? 王夫人确定了她准姨娘的身份以后,她反而刻意不跟宝玉亲昵,变得自重起来。
原来以前是不自重。
她想要的,只是富贵安稳。贾母让她伺候宝玉,是看她“心地纯良,克尽己守”,跟着谁,眼里只有谁。把宝玉换成薛蟠或贾蓉,结果也一样。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体会不到爱情。然而,暖风熏得游人醉,脂砚斋却喜欢袭人,一口一个袭卿,经常被她感动到泪崩。其实,听话懂事,持家有方的袭人,到现在依然是不少男性的择偶对象。他们真的是在找配偶,不是爱人。配偶的标准总是:年轻,或贤惠。又年轻又贤惠,当然更爽。
这就是典型的中国式婚姻,吃饱穿暖不吵架就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即美满。夫妻之间像搞外交,一招一式都有讲究。至于爱情,只能呵呵了。所以,牛郎织女不必谈恋爱;七仙女嫁给董永,因为他孝顺;至于许仙,只是白素贞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唯一能恋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但男主角如一截木头,英台几乎在唱独角戏,愁死人。
原来我们祖上一直缺爱。
《红楼梦》 开篇,曹公借空空道人之口,言此书“大旨谈情”。他更让警幻仙姑,把宝玉天性中的一段痴情,特意与皮肤滥淫区别开来,称为“意淫”,让宝玉说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一见便觉清爽”的话来。是的,对她们,宝玉心悦诚服情深意重,他最理解女儿的清净洁白、美与灵魂。
还有爱。宝黛之爱,绵远悠长,爱得纯粹,爱得深邃,爱得独一无二。黛玉在哪里,爱情就在哪里,她的明媚与哀愁,泪与爱,宝玉最懂。她说:我为的是我的心;所以他说:你放心!好妹妹,我也为你弄了一身的病。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这份深情,贾母半懂不懂,王夫人和宝钗不懂,袭人更不懂。这炽热的情话,却偏偏被袭人听了去,她吓得魄飞魂散,认定这是丑祸,是不才之事,可惊可畏。接着,便是宝玉挨打,袭人向王夫人进言效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红楼梦》 里也有鄙视链:湘云误会黛玉,妙玉讨厌刘姥姥,宝钗给小红差评,王熙凤看不起赵姨娘,王夫人痛恨金钏、晴雯、芳官和四儿……
局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盲目、狭隘以及自以为是。袭人跟宝玉偷食禁果,常“妆狐媚子”引宝玉玩耍,但她觉得这“不越礼”。而宝玉对黛玉诉衷肠,就是不才之事,是丑祸。原来规矩人不谈恋爱,直接上床。
袭人处处以规矩人自居,对王夫人一番推心置腹,对宝钗抱怨宝玉,规劝宝玉,都是在捍卫规矩。
所以,她不喜欢黛玉,她又怎么能喜欢! 身为丫鬟,却经常对黛玉说三道四:对湘云抱怨黛玉做不了香袋;湘云劝宝玉留意经济仕途,宝玉翻脸,袭人在一旁说:宝姑娘也说过,这位爷拿脚就走,亏宝姑娘有涵养,要是林姑娘,不知闹成什么样!
她当然欣赏宝姑娘。她跟宝钗抱怨宝玉整日跟姐妹们厮混,太没分寸,宝钗也觉得她有识见,深可敬爱,二人惺惺相惜,一见如故。宝钗藏愚守拙,不语亭亭,道德形象完美无瑕。“晴为黛影,袭为钗副”,宝钗与袭人,她们都是规矩人。
以规矩丈量世界的人,词典里没有理解和包容,只有冷冰冰的是非对错:贾政往死里打宝玉,因为他觉得宝玉不走正路;王夫人把晴雯看作眼中钉肉中刺,是认定她是狐狸精;对小红,宝钗判定她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其实她俩并不熟;宝玉对黛玉说情话,袭人吓得魂飞魄散,更是跑到王夫人面前进言,险些把大观园连根拔起。
规矩人的规矩,就是这样简单粗暴。
单纯美好的生活就是这样被破坏的。
日前读到聂绀弩评价袭人,大开眼界。他说:袭人不顾自己的出身和微末的力量,以无限的悲悯和勇力,挺身而出,要把这对痴男怨女从“不才之事”和“丑祸”中救出,这是多么高贵的灵魂!
哗,按这逻辑,那为了名节,把奸夫淫妇浸猪笼执行族规的人,也是在捍卫人间正义,有情怀有理想呢。
有人说袭人是伊甸园里的蛇,诱惑宝玉,还告密导致晴雯被逐。其实晴雯之死,袭人未必有直接关联,但她的表现,确实让人心寒。宝玉见海棠枯死,联想晴雯命不久矣,她觉得宝玉悲痛得过分,口称: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她再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还轮不到她!
原来温顺的绵羊,也是有獠牙的。袭人并不坏。当坏人也需要胆量、技术和高智商。她只是集中了所谓生存智慧的暧昧、复杂和晦暗,活得毫无尊严。
中国式的生存智慧,一向鼓励为了成功,不择手段,小不忍则乱大谋。从三国到水浒,从老子以弱胜强的阴柔术到三十六计,都是人心的较量,利益的翻滚。为了活着,人人学着低眉顺眼,弯腰驼背,却一肚子心机和谋术。
宝玉的奶妈李嬤嬤骂她:忘本的小娼妇,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她只是哭,不肯让宝玉声张,怕得罪人;即使无意挨了宝玉一记窝心脚,夜里吐血,也是打掉门牙往肚里咽,不让宝玉唤太医;晴雯讽刺她,张口说破她与宝玉的隐情:连个姑娘都没挣上,就我们我们的起来,别让我替你们害臊了……她只是气得紫涨了脸,说不出话。晴雯跟宝玉拌嘴斗气,宝玉生气要撵晴雯,她还跪下求情,生怕事情闹大。
晴雯有多骄傲多没心没肺,袭人就有多憋屈多苦大仇深。忍无可忍,依然再忍,堪称忍者神龟。袭人的奋斗之路,浓缩了底层小人物的人生:她们出身卑微,满手小牌,却想打出同花顺。
这当然无可厚非。比如小红,一个最底层的粗使丫头,压根没资格伺候宝玉。她也有野心,瞅准宝玉身边无人,上前帮宝玉倒茶,像清洁工想接近总经理。此路不通,又抓住机会帮王熙凤跑腿,头脑通透口齿伶俐,遂被凤姐破格提拔。
看,同样是要活得更好,有人身段利落,腾挪叠转划出漂亮的弧线,敞亮。有人却只会在阴沟里盘算,一肚子龌龊。成功重要,身段更重要。毕竟在吃喝拉撒、求生求偶的动物本能之外,还有别的,比如自由,比如尊严,人才之所以为人。正如尼采所说:贵族精神的核心就是自尊。是的,即使在末日的阴霾里,也要活出尊严来。
《红楼梦》 是本生命之书,浩瀚无边。曹公对所有的生命都心怀慈悲,下笔克制而有分寸。对袭人,曹公写她“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可惜的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最后“优伶有福,公子无缘”。贾府败落树倒猢狲散,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而袭人嫁给了蒋玉菡。
强梁者不得其死。唯有苟活者,“桃红又是一年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幸也? 不幸也?
木心谈莱蒙托夫的 《当代英雄》,主角皮恰林,一个被埋没的最优秀的青年,却成为备受嘲笑的失败者。他在驿站等马车,四周无人,颓丧疲倦,一忽儿马车来了,人来了,皮恰林腰杆笔挺,健步上车,一派军官风度。
他说:我们在世界上,无非要保持这么一点态度。
我们还是怀念那一个有态度的世界:天真骄傲的晴雯;果敢决绝的鸳鸯;一辈子都在走霉运的香菱,却一心要学诗,爱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孤独而自由的黛玉,写诗,葬花,并爱上宝玉……
心事终虚话,一切都成空又如何!爱、美与灵魂不朽。她们闪闪发亮,如光芒,如甘霖,击破末日虚空,直抵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