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前有看书的习惯。昨天深夜,翻开扬之水的 《诗经别裁》,一眼就看到四个字:言刈其蒌。奇怪,《汉广》 看过不知几遍,还据此写过一篇短文 《人间的天河》,言刈其楚、言秣其马、言秣其驹,都记得,唯独忘了言刈其蒌。
蒌,可是遐迩闻名的蒌蒿呀。遐迩,即远近。蒌蒿,远载于 《诗经》 《尔雅》 和陆玑的 《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里,近见于苏东坡、黄山谷、汪曾祺的诗文中。
或问:东坡、山谷,能算近吗?
我说的是感觉,和汪曾祺先生一样,熟悉,而亲近。
《尔雅》 里,蒌蒿又叫购,蔏蒌。东晋郭璞注:“蔏蒌,蒌蒿也。生下田,初出可啖,江东用羹鱼。”
宋林洪 《山家清供》,亦载有“蒿蒌菜、蒿鱼羹”:
“旧客江西林山房书院,春时多食此菜。嫩茎去叶,汤灼,用油盐苦酒沃之为菜,或加于肉燥,香脆,良可爱。后归京师,春辄思之。偶与李竹野制机伯庵邻,因问之。李云:《广雅》 名蒌,生下田,江西用于羹鱼。……山谷诗云:‘蒌蒿数箸玉簪横’。及证于诗注,果然。”
“蒌蒿数箸玉簪横”,出自黄庭坚的《过土山寨》。全诗如下:
南风日日纵篙撑,时喜北风将我行。汤饼一杯银线乱,蒌蒿数箸玉簪横。
这儿的汤饼,其实就是面条,所以“银线乱”。宋黄朝英 《靖康缃素杂记》 曰:“余谓几以面为食具者,皆谓之饼。故火烧而食者,呼为烧饼;水瀹而食者,呼为汤饼;笼蒸而食者,呼为蒸饼;而馒头谓之笼饼,宜矣。”
银线乱,玉簪横。仿佛特写镜头,画面感极强,而且美。但什么味道,却不得而知。
扬之水引用陆玑注:“其叶似艾,白色,长数寸,高丈余,好生水边及泽中,正月根芽生旁茎,正白,生食之,香而脆美。”
此处的“高丈余”,肯定错了,水边的草本植物,只有芦苇,能达到这个高度,似应是高尺余。颜色也不对。清代的桂馥曾道:“余目验其叶青色,背乃白色,《疏》当云‘背白色,,疑转写脱谬。”
还是汪曾祺先生说得清楚。小说 《大淖记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汪先生还在书页下方,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
后来,汪先生觉得“极清香”的说法,不甚具体,又在散文 《故乡的食物》 里予以说明:“我所谓‘清香,,即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
相比大棚蒌蒿,野生蒌蒿的味道,当然更好。但如果不是亲手采摘,食之则须谨慎。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在樊城米公菜市场,见一中年汉子卖蒌蒿。自称是陈河人。一下子买了三把,炒了堆尖儿一盘。蒌蒿是野生无疑,鲜嫩可口,谁知吃了以后,肚子疼了三天。尚未听说蒌蒿有毒,找原因,只能说是受到污染。
2012年4月28日,时值暮春。我和几个朋友驱车同往谷城汉江国家湿地公园。下午在樱桃园里摘樱桃,樱珠、蜡樱、朱樱,满目琳琅。然后乘船游汉江,水极清碧,但靠近江心沙渚时,则发黑变臭。据说是老河口排污所致。
沙渚上江鸥翔集,云雀的叫声不绝于耳。水边,长着一片片蒌蒿,茂盛极了,掐了几根,手染清香,仿佛捧着诱人的新涨的春水。令我诧异的是蒌蒿的颜色,既不是陆玑说的白色,亦非桂馥说的青色,更不是汪先生说的灰绿和翠绿,而是绿中泛红,其秆尤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是未知的新品种,还是发生了变异。我虽喜食蒌蒿,但面对这片茁壮的蒌蒿,则缺乏品尝的勇气。
文/牛宪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