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有乐迷朋友与我讨论布鲁克纳。布鲁克纳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作曲家,我也是在听了多年后,才逐步找到些感觉。即便是到了今天,也不能说已经完全领悟了他的乐思,所以只能说是边听边悟。
如果加上 《F小调交响曲》 和 《0号交响曲》,布鲁克纳应该有十一部交响曲,但人们一般都从他的第一交响曲说起,至第九交响曲———原因可能是前两部不够成熟。有人说,布鲁克纳的九部交响曲写得就如同一部交响曲,大都冗长啰嗦,大同小异,听来如云里雾里,不知如何入门。这话似乎有理,也是进入布鲁克纳的主要障碍。
如果仔细分析一下,这九部交响曲,真正形成布鲁克纳独一无二风格的,应该从第三交响曲开始。他的第三 (或许还可以包括第二) 是为第四作准备的,正是有了第三的铺垫,才出现了布鲁克纳交响曲的第一座高峰———第四交响曲 (又名“浪漫”)。从可听度、演出时间的长度 (大约一小时)、布鲁克纳的音乐特色等诸多方面考虑,第四的综合指数最高,所以,上演最多、版本最多的也是第四。接着的第五和第六,似乎在另辟蹊径,但总体上还是在第四的光芒笼罩之内。有人觉得他的第五和第六被忽略和轻视了,但我经过反复聆听和比较,还是认为第四之后最伟大的应该是第七交响曲,它跃上了一个新的高峰,恢宏壮丽,气势磅礴。随后的第八,是布鲁克纳乐队编制的最庞大的交响曲,仅竖琴就有两架,它气象万千,深情绵绵,有一种浩瀚宇宙的感觉。从可听性和篇幅上来说,第九最接近第四,意象高妙,汹涌澎湃,已接近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因为直到离世,布鲁克纳都没有完成此作的第四乐章,所以这里用“接近”这个词)。我近年听得最多的就是第九。
如此梳理一下后,听布鲁克纳,似乎可以先选择第四、第七、第八、第九。听熟后,再听其他,有新的发现,当然更好。比如,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位乐迷朋友,他最喜欢第六。布鲁克纳值得,或者说需要反复聆听。
布鲁克纳终身信仰上帝、祈祷上帝,他的音乐充满神性,生活在世俗生活中的普通人,确实难以一下子被打动。现在是一个商业高度发达的社会,金钱第一,物质至上,有多少人愿意聆听布鲁克纳冗长绵延的祈祷和自言自语? 布鲁克纳能帮助我们谋生吗?能帮助我们升官发财吗? 能帮助我们买房吗? 能帮助我们送孩子出国留学吗? ……当然,也有少数人被布鲁克纳拨动了心弦,感悟到,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过客,寻找灵魂的安宁,才是最重要的。布鲁克纳的音乐,就是要引领我们到达神性安宁的彼岸。
德奥作曲家中,有两位最具神性,一位是巴赫,一位就是布鲁克纳,这两位都是管风琴师。巴赫生活在巴洛克时期,一生都为教堂服务,他的神性可谓与生俱来。而布鲁克纳已身处浪漫派时期,所以他的音乐能如此充满和弥漫着神性,就更加难能可贵,独具风景。
在当今红尘滚滚中,神性越来越被边缘化了,但人们浮躁的灵魂又渴望得到抚慰,因此布鲁克纳的音乐还时有上演,新的影像碟片还是在源源不断出版,并且被视为检验一个乐团和指挥是否超级一流的试金石之一。有不少指挥大师,到晚年就如皈依宗教一般,专注于布鲁克纳。最典型的就是切利比达克。切利比达克的布鲁克纳与其他所有指挥家的布鲁克纳都不尽相同,这不仅仅表现在演奏的时间比别人慢,他的音响、色彩、节奏……都与众不同。最近欣赏到切利比达克指挥布鲁克纳第六、第七、第八交响曲的录像,更有直观的体验。年已八十的切利比达克坐在椅子上背谱指挥。指挥过程中,他时而面露微笑,对乐手的表现感到满意;时而手按胸口,也许在提示乐手们要从心里流淌出音乐;有时到高潮处,他口中会发出激情的哼唱和呐喊,与乐队混合成独特的音响 (颇像古尔德在独奏钢琴时的表现)。他已完全沉浸在布鲁克纳的神性世界中,领略其微言大义。
其他一些老一辈和目前还健在的指挥大师,也有精彩的布鲁克纳,如约胡姆,演奏时间比较适中,可以说是诠释布鲁克纳的标准版本,可听性也许超过切利比达克。但这是不同的布鲁克纳。不同在哪里呢? 你就细细品味吧。
一个指挥,如果仅按一般谱面要求来指挥乐队,很可能会与布鲁克纳貌合神离。这是指挥布鲁克纳最难、最艰深之处。指挥布鲁克纳,最需要的也许不是技术,而是悟性、神性。一个指挥,只有通神了,手下的音乐才会有神韵。切利比达克为什么在布鲁克纳领域中如此引人注目,难以逾越,是因为他已通达神性。具体反映在乐队的音色上,就是要有一种管风琴般的效果,尤其是在齐奏时,金鼓齐鸣,汹涌澎湃,浩浩荡荡,恢宏壮丽———声振寰宇!
真要表现出这样的效果和境界,很难,很难。所以,能出色指挥布鲁克纳的大师,屈指可数。
任海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