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凯
近半年来,我连续在台湾“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及上海新华中心,举办个人书法展,以“书写斯文”作为展览的名称。就有朋友问起,这是什么意思,是暗讽斯文已经扫地,想要通过书写毛笔字,重拾斯文传统吗?我说,别乱扣帽子,当代名家辈出,都自诩为斯文大师,我怎么敢嘲讽今天的学林与艺苑?起名“书写斯文”,主要是因为我展出的作品,从《诗经》《文论》到唐诗、宋词,一直到明清戏曲、弹词,都是古典文学名篇,皆为斯文一脉。我用毛笔字书写这些中国文化传统的名篇,一来是温故而知新,表达我个人对传统精华的景仰,就像唐朝人抄写佛经那样,在一笔一画中,体会深藏于典籍中的真意。二来是我这几年来诵读古典文学,突然心血来潮,发明了体认古典文学的心法,除了吟诵之外,还要动手书写,仿照戏曲的“四功五法”,吟诗再加上写字的动作,在书写的过程中,全神贯注,体会古人文学创作的神思,呕心沥血,用的就是这一支毛笔。如此,写字可以帮我融入文学意境,与古人神交,在文学与书法交融的状态中,恍兮惚兮,体味气韵生动的艺术追寻。
我跟朋友说,我不是专业的书法家,只是爱好写字的读书人,这就涉及“书写斯文”的当代文化意义。古代的读书人,都用毛笔写字。从小习字,从“人口刀尺”、“上大人孔乙己”开始,一个字一个字,都是毛笔书写的。写毛笔字,就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非物质文化传承,从三坟五典到五经诸子,再到两三千年的文化积淀,没有一个字不是用毛笔写下来的。进入现代社会,书写工具改变了,先是有钢笔圆珠笔,文房四宝的砚与墨就不必存在了,不过,至少还要写出个字形。后来更发展到计算机拼音书写,连纸与笔的功能都消失了。再进一步,计算机与手机都有了语音辨别系统,只要动动嘴巴发发声,机器就自动化书写了。如此,造成了汉字书写的全面转型,真的成了濒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大家都说,还好现在有书法家,继承了书法传统,不至于断绝。说的固然没错,但是也别忘了,现代的书法家已经是专业艺术工作者,是艺术家。他们写字是艺术创作,不是传统文化意义上的“写字”。现在的学者、作家、文化人,包括大学人文领域的教授,在使用汉字阐释古典或发表创作的时候,一般是不用毛笔书写的,甚至视之为畏途,避之唯恐不及。这是由于历史文化的变迁,科技的发展导致书写工具产生变化,几千年来一直沿用的毛笔书写终于遇上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文化断层,遭到了废弃。毛笔字书写,不再是“百姓日用”,不再是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信息传递渠道,而成了艺术家的禁脔。当今读书人最重要的书写工具,是计算机,是手机,而书写的方式也完全改变,与文房四宝无关了。
我不是书法艺术家,可是我用毛笔写字,因为我喜欢使用毛笔抄书的感觉,喜欢看到自己的字迹落在宣纸上,通过掌握洇染的程度,展现文字结体的造型,体会古人写诗写文章之际,进行创作的困扰与乐趣。我在书写陆机《文赋》大幅中堂的时候,深切感到毛笔书写的审美奥妙。当我写到“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这一段,真有物我两忘,完全融入陆机创作神思之感,觉得从未理解《文赋》可以透彻如斯。我甚至有点忘形,自以为对《文赋》的体会,可以媲美撰写《文赋集释》的好友张少康,因为我已经得鱼忘筌,从写字当中融入了陆机的想象玄思了。
老实说,我练习毛笔字,是有“幼功”的。父亲酷爱书法,而且每天练字,主要是临褚遂良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与汉隶《史晨碑》,也就逼着我依着葫芦画瓢。现在回想起来,我从小临摹的,是褚遂良的变体,其中夹杂着汉隶。写着写着就对汉字结构的视觉美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时常自己在纸上比比划划,尝试字形的各种表现方式。翻阅碑帖,成了找寻字形变化的游戏,甚至对当时凸版印刷字体如老宋体、仿宋体、真楷体,都觉得其中蕴含无穷奥妙。
我最初临摹书法,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写过颜真卿的《多宝塔》与柳公权的《玄秘塔》,不过褚遂良的痕迹一直都在,还有点欧阳询的《九成宫》。后来所见渐多,转益多师,特别喜欢临写米芾与张即之,喜欢米芾的风樯阵马,痛快淋漓,喜欢张即之的雄健清新,结体俊逸。偶尔也学学苏东坡、赵孟頫\与文徵明,但总是觉得,这几位大家的书艺各臻其美,无可挑剔,但却不能完全符合自己脾性。于是不再刻意临摹某家某体,今天赵孟頫\,明天《龙门二十品》,后天王羲之,下个星期文徵明,下个月张即之,再下一个月米芾,全然没有章法,其实只是在读帖,在各种名帖之中寻找自己喜欢的字体。有一次读到黄山谷论书法临摹的一段话,“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会之于心,则下笔时随人意,自得古人书法。”不禁大乐,原来我的习字法,竟然暗合古人学书的奥秘,耳濡目染,自然就进入意识深层,天长日久,也就融会贯通,成就一家之体,可以信手而书,表达个人喜爱的书写风格。
从此濡墨伸纸,落笔写字,也似乎若有所悟,觉得反正自己是个读书人,只是喜欢写字,不是书法艺术家。可以跟着感觉走,好像毫端自有罗盘指引,笔墨游走,有其不可遏抑的自然之势,就如苏东坡说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假如写字也可以成家,我大概算是个“写字家”。
(“书写斯文——郑培凯教授书法展”,10月17日—11月20日在上海新华中心“新空间”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