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卫码头等待上船的中国劳工
遥远异乡的华工墓永远朝着东方
百年前的1914年7月28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当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太子斐迪南大公夫妇在萨拉热窝视察时,被塞尔维亚青年加夫里若·普林西普枪杀。奥匈帝国以此为借口,向塞尔维亚宣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由此拉开帷幕。
在100年前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中国劳工组成了最特殊的“军团”,代表中国加入协约国而赶赴战场。据统计,从1916年到1918年,大约有超过14万华工被招募到欧洲,9.6万人被分配给英军,3.7万人由法军支配,1万人被“借给”美国赴欧远征军……他们在纷飞的战火中用热血和生命让中国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战后,他们被无情地忽视,却用顽强的抗争迫使中国代表团拒签《凡尔赛合约》,引发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五四”运动。
在遥远异乡的华工墓地中,那些雕刻着姓名与籍贯的墓碑,永远朝着东方,述说着那段不能遗忘的历史……
——编者
1917年的春天,江苏清江浦的青年农民张长松百无聊赖地走在街上,打算找个工作,他已经20岁了,可是依然一无所有,成亲娶媳妇的事情丝毫没有着落。这时,他看见了大街上贴着的一张广告,上面写着:“带着至少5年的合同去法兰西吧!你的年收入将达到2000法郎,回来时你将成为大富翁”。看到这样充满诱惑力的标语,张长松怦然心动,前去报了名。
同样是1917年的春天,山东荣城县的农民董方成站在威海卫的码头上,紧紧地抓着背后的行李,他马上就要登上去欧洲的轮船了,但他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唯一的信念就是几年后他带着法郎回来时,家里的孩子一定长得很高了。
但让张长松和董方成想不到的是,这一去,他们面对的将是一场充满屈辱与血泪的征程,而在残酷的战争过后,他们和同行的很多人一样,再也回不来了,只能在异国他乡化作游魂,永远眺望东方……
从东方到西方一路血泪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英、法、俄为核心的协约国集团,与以德、奥匈帝国为核心的同盟国集团展开了殊死对决,双方投入了大量兵力。但随着战争的日益胶着,无数的英、法士兵在前线阵亡,协约国一方面临着严重的人力资源危机,仅在1916年的“索姆河战役”中,英军伤亡就达40万人。当兵力锐减、劳力奇缺时,协约国的一位军官提出:“为什么不用中国人?”
于是,英法两国利用其对段祺瑞的影响,迅速取得了北洋政府的支持,让中国对同盟国宣战,一场声势浩大的华工招募运动在中国的土地上就此展开,形形色色的劳工招募遍布山东、河北、河南、江苏等省份,目的只有一个——招募尽可能多的青壮劳力,然后运送到欧洲,为协约国提供作战支持。
这并非欧洲列强第一次在中国招募华工,但这一次却显得有些不一样:来自英、法两国的洋人们,除了做出各种美好的承诺外,还在华工招待所兑现了每周有肉,每天有新鲜蔬菜、米饭和茶水的承诺,而且每10天就给他们一笔小额零花钱,让不少农民都相信去欧洲确实是美好的,更何况还有北洋政府从中作保,白纸黑字之下,不少人都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为了保证华工的素质,英、法两国对华工进行了苛刻的身体检查和体能训练,通过的人才能领到编号铜片上船。但他们显然并不知道,登上轮船的那一刻,噩梦就开始了。
最初劳工乘坐的轮船,都取道苏伊士运河、穿越地中海到达法国,但在这条路线上,轮船极易成为德国潜艇伏击的目标。1917年2月,运送华工的法国轮船Athos号就遭到了德军潜艇的伏击,船上的540名中国劳工不幸遇难。随后,运送路线改为绕道非洲好望角,或者横渡太平洋抵达加拿大,再从加拿大出发,越过大西洋到达法国。
尽管躲过了德国潜艇的威胁,但华工们还得面临恶劣环境的折磨。在运送华工的轮船上,英、法两国并没有兑现合同中规定的饮食和住宿条件,所有的华工都被关在狭窄、封闭的船舱内,船舱毫不透气,湿热无比,加上一路海浪颠簸,很多华工都得了航海病,在没有得到医疗救治的情况下死去,尸体被一具一具丢到海里。于是,在这些轮船后面,竟然尾随着大批鲨鱼……
严酷的还不止这些——漫长的海上航行,华工们面对无尽的大海和日夜不停的煎熬,逐渐变得焦灼和绝望,不少人失去理智,做出投海自尽的疯狂举动。最终,当轮船经过长达两个多月的航行,抵达法国靠岸时,幸存的华工早已疲惫不堪,身体极为虚弱。
战场捐躯饱受歧视
华工们一到欧洲,就立即被划拨到各处,在重工企业、汽车公司、港口码头等地方从事最艰苦、最繁重的劳动,每天只有3至5法郎的工资,还经常被克扣、拖欠。英、法两国对待华工的态度,仅仅是把他们当做廉价苦力,根本没有任何尊重。在欧洲的华工,通常由军方指派的军官统一管理,但这些军官大多粗暴傲慢,动辄就对华工进行打骂,如果华工有顶嘴或反抗,则会被按照军法处死。
本来,华工与英、法两国签订的是民事合同,有“华工不得干预战事”的规定,但随着战争的白热化,这条规定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华工们被驱赶到战场上,配合英法联军从事战地作业和战场后勤服务。在战场上,华工们干着挖掘战壕,装卸弹药给养,修筑铁路、公路、桥梁,制造枪弹,救护伤员,掩埋尸体,扫雷等最艰苦、最繁重的工作。恶劣的战场环境和疫情,时刻都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命。在英军营地,华工们每天都要工作10小时以上,经常背着弹药箱穿梭在炮火中,每天都有流弹造成的战斗减员。1917年12月,法国东北部的阿拉斯地区大雪漫天,华工第13营被派遣到战线最前沿挖战壕,由于双腿长期浸泡在没过小腿的泥浆中,大批华工的腿脚因冻伤、感染而面临着截肢的命运。更可怕的是,由于太靠近敌军战壕,许多华工在挖掘壕沟时被突如其来的炮火炸得血肉横飞。
为了安抚华工第13营,让他们继续安心在前线干苦力,英军竟欺骗华工说马上会有威士忌和肉罐头运送过来,对他们敞开供应。正当华工们在圣诞前夜谈论着威士忌和肉罐头时,一大波轰鸣的德国坦克逼近,英军没有通知华工便自行紧急撤离,无助的华工成为德军坦克的活靶子。
虽然华工为英法联军付出了鲜血和生命,但在协约国军方的眼里,他们仍然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军方所推崇的华工管理方式是:要凶要狠,不要吝惜暴力。1917年的圣诞节过后,华工第13营的一名华工因为内急而使用了英军的专用厕所,结果遭到了体罚,这引起了华工中不少精通武术的“练家子”的愤怒,他们与英军爆发了冲突,然后被英军以枪炮镇压,将所有反抗的人都送进了“英雄队”。所谓“英雄队”,其实就是惩戒营的别称,里面的人饱受各种残酷的刑罚,还会被当做“炮灰”送到前线执行自杀性任务,许多人因为不堪忍受刑罚,又不愿白白送死,而选择自杀。
尽管遭受了各种不公正的待遇,但华工们仍然保持着勤劳朴实的本分,同时凭借自己的血性和联军并肩作战。在1917年法国皮卡第地区的一场战斗中,英军士兵全部负伤,挖掘战壕的华工们冒着吸入德军施放的毒气的危险,将英军士兵背到后方,然后手持镐头和铁铲冲入阵地,与德军展开殊死搏斗。后来,等到援军赶到时,大部分华工已经战死,而他们甚至连名字和编号都没留下。
据统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华工死亡和下落不明者有2万多人,华工超强的适应力和勤劳朴实的特质,给英、法两国的人民留下了深刻印象,就连协约国联军总司令——法国元帅福熙,也不得不承认华工“既是第一流的工人,又是出色士兵的材料。”
墓碑永远朝着东方
1918年11月11日,持续了4年多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协约国集团的胜利而告终,由于北洋政府的参战和中国劳工在战场上的杰出表现,中国成为胜利国之一。消息传到中国,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就连北大校长蔡元培都禁不住高呼:“劳工神圣!劳工万岁!”英国殖民大臣还为此特别致电英属威海卫租借地行政长官骆克哈特,表示向威海人民祝贺,并感谢华工军团对战争所做出的贡献。
但是,没等大家缓过劲来,时局的发展就把中国这个战胜国的美梦击碎:在1919年1月的巴黎和会上,英法等列强翻脸不认人,直接否定了华工军团的功绩,说“中国没有派一兵一卒参战”,不承认中国的战胜国地位,还支持日本取代德国,抢夺中国山东。
列强的这种行径,立即激起了全中国人民的愤怒,不少还在法国的华工也站出来,纷纷要求出席和会的中国代表团要顽强抗争。就在这时,一个奇特的包裹邮寄到了中国代表团首席代表陆徵祥手中,他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把手枪和一张字条,字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苟签名承诺日本之要求,请即以此枪自裁,否则吾辈必置尔于死地!而寄出手枪与字条的,正是当时尚在法国的中国劳工——山东省莱芜县牛泉镇上裕村农民,编号97237的华工毕粹德。
陆徵祥和其他中国代表团成员硬顶北洋政府压力,拒绝在《凡尔赛合约》上签字,中国代表顾维钧更是在和会上厉声反驳:“14万多华工在欧洲战场浴血奋战,有谁敢否认他们的贡献和作用?”不过,代表们的顽强抗争最终没有唤起英、法、美等大国的同情,中国并没有获得任何战胜国的待遇,遗留在欧洲的华工也因此流落异乡,无人过问,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回到中国。最终,只有约11万华工回国,1万多人处于失踪或流散中,而死去的2万多人,有名有姓者只找到1874名,得以埋葬在法国、比利时的69个公墓中。
得以幸存的华工,也有不少选择留在了法国,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他们曾向法国政府提出为合葬各处的死难华工立碑,为死难华工发放抚恤金等要求,但都被法国政府搁置。为此,欧洲的华人华侨也与法国当局作了长时间抗争,他们发动商会奔走疾呼,聘请史学家将华工军团的历史客观、系统、详尽地撰写出来,以求引起法国政府的重视。
最终,在无数的事实面前,法国政府在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70周年时,公布了有关华工的文献,承认了华工的相关历史,华工军团终于得以正名。1988年11月28日,在巴黎华工聚居地的街口建筑物墙上,法国政府镶嵌上了纪念华工的铜牌,上面用中文和法文刻着:“公元1916-1918年,14万华工曾在法国参与联军抗战工作,有近万人为此献出了宝贵生命。”同日,法国邮电和航天部长基莱斯代表政府参加了揭幕式,将“法国荣誉军团勋章”授予当时仍健在的两位华工——94岁的吕虎臣和92岁的曾广培。
摘自《环球人文地理》2014年04期
作者:方以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