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许多年前有个英国朋友对我说过:“我和妻子每次去印度,快离开的时候都赌咒发誓再也不去了!奇怪的是,过了些时候我们就会很想要再去。”我当时还不曾去过印度,听了觉得难以理解;但是自从十三年前那次短暂匆忙的印度行之后,我就一直筹划着再去印度,而且要是一次时间和路程都比较从容的行旅。
那次短暂的印度之旅让我念念难忘的是色彩、建筑、历史、气味,和舒缓的时间……当然还有人,形形色色的人,那一切交织的缤纷斑斓如千百张流动的幻丽织锦,离开越久越想念,越想再回去体会。
十三年过去了,其间几度因为有事而改变计划,甚至有两回连机票都买好、行程都订出来而临时取消的。到了终于成行之际,我想起那位英国朋友的话。
我很喜欢那本关于印度的英国小说的书名:“APassage to I ndi a”——不仅只是印度之“旅”,还有一种延续通往的意味。我用来作为这趟印度之旅的代号。
印度之旅绝非一般轻松的旅游。上路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印度,没有什么事是说得准的;旅人必须随时准备面对惊奇——不一定是惊喜。
第一道大门
这次我们从“印度的大门”孟买入境。不知是基于什么安全考量,印度机场的国际航班都是午夜之后到达。这么大的“印度之门”孟买机场,出飞机居然没有天桥,而要拎着手提行李步下颤巍巍的扶梯。好不容易取到托运行李,竟还要排长龙再通过一道X光检查才能带着行李出去。这两大下马威对疲倦到崩溃边缘的旅客,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两根稻草。我们住的虽是离机场最近的“转机旅店”,还是折腾到凌晨三点才睡下。
关于印度机场,我们后来再搭乘国内航班时才发现一个很可怕的规定,就是“凭票入场”——现在大家上网订购电子票,没有人手持纸张机票了,旅客都是进了机场直接到柜台或自助机器,用身份证件取得登机证即可……可是印度不行。在机场大门口就有警卫要看购票证明,检查身份证,二者对照无误,才准许进入机场。幸好我们备有一份打印出来的机票订位单,否则就根本进不了机场上不了飞机,想想都要出一身冷汗。那么临时到机场才买票的人岂不是也不得其门而入?在印度常会出现起死回生的通融办法,我就懒得过问了。
次日我们有一个上午的时间逛孟买。城里当然不乏漂亮的英式混合印度风格的建筑,同时从公路边就可以俯视贫民窟的屋顶。而隔着公路不远,就是印度第一富豪的宅邸——楼高二十七层,据说楼里有六层是停车场,三个直升机坪,以及不计其数的游泳池。从建筑外观上看,这栋超级豪宅更像是栋公寓大楼,而不是个四口人的住家(至于仆从有几百名就不得而知了);形状除了几个凸出的阳台之外,跟一般的公寓大楼没有两样,看不出有任何建筑学上的创意与美感。
从这栋全世界最昂贵的私人住宅大楼上,想必可以清楚望见全世界最大的贫民窟。印度的贫富悬殊对比如此强烈,换成别的国家恐怕早就闹革命了,印度却安然无事——就算有事也是宗教冲突,不是阶级斗争。“阶级”早就存在种姓制度里,生下来是哪个阶级永世难以翻身,“贱民”们可能觉得革命也没用,就认命等待来世吧。
印度的街头风景特别有意思,因为平民百姓的生活就在路旁——吃喝乞讨,理发方便,讨生活和过日子都在马路边公众领域进行。或蹲或站无所事事的闲人很多,他们倒也不是完全游手好闲﹐眼看一辆车抛锚了,立马出现四五个人一起,一二三推到路边去。
我所到过的城市没有不希望减少噪音的,除非必要别按喇叭,是文明的表现。印度却鼓励司机按喇叭,跟在大车卡车货车后面,看到车尾几乎都不例外的漆上“hornplease”(请按喇叭)字样,本来就拥挤不堪的街道其热闹可想而知。
千年洞窟
从孟买入境,为的就是容易飞往下一站,不算太远的奥兰加巴德。从那里乘车只要两小时,就可以到我们此行的第一个重点。
奥兰加巴德是个连三线都算不上的城市﹐机场竟然美轮美奂,出机也有天桥——印度真是永远充满惊奇。到奥兰加巴德,就是为了看德干高原上的阿旃陀和埃洛拉两座石窟群。
阿旃陀佛教石窟最早建于公元前二世纪,公元五至六世纪的笈多王朝是阿旃陀最辉煌丰美的岁月,那段时期的壁画和雕塑成了佛教艺术的经典,对后来中日韩的佛教艺术影响之深远,敦煌和奈良都是最美好的例证。阿旃陀共有二十九座石窟,沿着河谷弯曲的峭壁开凿,成为月牙形分布;其中五座是寺庙,廿四座则为僧院。寺庙大殿高耸恢宏,几乎有欧洲大教堂穹顶大殿的气势。在幽暗的石窟里,凭借一缕微光,壁上柱上梁上和天顶上的菩萨天女甚至花草走兽,那种鲜活丰美是古印度的,却又那般熟悉亲切,联想到的不仅是敦煌莫高窟、京都法隆寺,甚至还有新疆沙漠里的千佛洞、丝路残迹小佛寺……那些壁上的色彩、身段、姿态、形貌,穿越迢遥的时空彼此呼唤接引,汇成了一条从未间断的艺术长河。
埃洛拉的三十四座石窟也是开凿在高崖山壁上,以新月形绵延两公里。面对埃洛拉的石窟建筑,我必须一再提醒自己:这些是“减”出来的,不是“加”上去的。尤其最壮观的十六号洞窟——全世界最大的石刻神殿凯伊拉萨(Kailasa),仅到此一处就可算是不虚此行了。这是一座从山顶上往下挖掘的建筑群,包括巨柱、塔楼、大型群雕和数不清的浮雕,全是“挖”出来的——把半座山掏得半空,没有掏空的部分就是这些建筑:繁复多层的塔楼、以象群围绕气势磅礴的“战车”巨雕、佛塔庙宇上下左右不计其数的立雕浮雕半浮雕……最后连顶都挖掉一大半,让这壮丽景观展现在蓝天烈日下。光是这一个“洞天”的工程就总共用了一百五十年到两百年的时间;被挖掉的、运出去的石头,有二十万吨。
阿旃陀的壁画浮雕和埃洛拉的大神殿都堪称人间奇迹:穷数百年的时间和难以计数的人力,把山崖从上到下、从外到里,凿出亭台楼阁、艺术精品。而在《印度之行》(APassage to India)书中也提到类似的洞窟,描述的却是洞中的神秘气息,是全书故事最富张力的重要场景。那个洞窟的原型在印度东北方,而阿旃陀和埃洛拉在中部德干高原上,论气魄、精美和历史价值,都远非其他洞窟可比。
奥兰加巴德还有座山寨泰姬陵,竟是那位建泰姬陵的国王沙加汗的儿子建的,“山寨”极了也抠门极了,连前面的倒影池都舍不得放水。去参观他那像奶油蛋糕的陵寝,从一进门每个人都伸手要钱,讲解员在讲解之前和之后理直气壮地要了两次,他说因为他是个盲人。
我们住在埃洛拉附近的一家小客栈,是同行的友人在网上找到的,没有评星级,但住过的访客留言都赞好。去到一看果然满意:占地很大,庭院空旷,可以远眺埃洛拉洞窟的山崖;客房都是独立小屋,到晚上幽静得不闻人声,在印度实在少见。摇头晃脑的经理非常随和,我们要求在院子里用餐,他就让小弟专程送到。
跑了几个城市,住了几处美国招牌的连锁酒店,发现美国最平民化的几家连锁汽车旅店,到印度摇身一变都成了五星级高档酒店集团。当然,印度酒店的星级标准,比在欧美一般要扣一颗到一颗半。
瓦纳那西的圣河
印度恒河在瓦纳那西那一段最神圣,印度教徒相信死在那里灵魂可以升天,所以一年到头来自全印度的信众多到不可胜数;加上凑热闹的游客,整个是全年无休的嘉年华。河边通宵达旦的大拜拜人山人海,陆上河上都挤满人——不止是活人,死人也有,而且可能更重要。全印度的人都想来这里,最好是死在这里,所以恒河边上的各个等级的客栈特多,甚至有外国人开的;住不起客栈的也有办法:河边有一溜帐篷,铺位出租。
总的来说,是印度信众在陆地上,外国游客在河船上。本以为这天如此大爆满为的是特别节日,一问原来天天如此,若是特别节日就更多人了。简直不能想象,在现在这种人山人海的场景里再加上一倍人会是何等情状,只庆幸自己没有碰上庆典节日。
我们到的第一晚就去游河,去河边要先走过一条长长的夜市街,吃喝穿用的店铺和摊贩应有尽有。一个推着堆满垃圾的板车的年轻瘦小的男子,一边吃力地蹒跚而行,一边快乐地大声哼歌。我先是感到有点意外,随即想他当然快乐——他就住在全印度人毕生都想来的圣地,离他们的西方乐土最近的地方呀。
往河边的路上简直水泄不通,我们在小贩、游客、香客、修行人、船夫中间穿行,很快就被节庆的气氛感染,觉得自己成了这些人里的一分子了。说时迟那时快,女友冷不防被人在眉心抹了一道胭脂红,待她蓦然回首要向那个为她点上喜庆祈福朱砂(bindi)的人道谢,那人早已在人丛中不知去向了。
河边有许多卖祈福蜡烛的小贩﹐我和女友买了好几盏。祈福蜡烛嵌在一朵小花座中,点燃了,放进恒河水上,心中为远方关爱的人默祷。在暮色或晨霭笼罩的河上我都放了好几盏,注视那小小的火焰在水上漂远,直到看不见。我为遥远的人祈福,而近旁这些贫穷的小贩和作粗活的人呢?前来的信众就是为他们带来衣食的人,是更实际的祈福吧。
次日清晨再去恒河,注意到有不少路边摊贩在卖一截一截的小树枝,原来是他们的“牙刷”;还有最受欢迎的塑料水桶——来一趟瓦纳那西不容易,舀一桶恒河水带回家乡去,是再好也没有的纪念品和伴手礼了。奶茶摊也火光熊熊,用一回即丢的小土杯碎片已经叠了一堆。回来走小巷访茶,只堪容两人擦肩而过的巷子里堵着一头瘦伶伶的圣牛——怎么办?从它前面挤过去还是后面?两头都有某种危险的可能,令我颇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屏住呼吸从后面火速穿越。
同样的恒河畔,清晨时分跟夜晚载歌载舞的热闹狂欢气氛完全不同,大概是因为那些安静而虔诚的朝圣者吧——清晨来沐浴的朝圣者,男人多半半裸,有的甚至全裸、遍身涂了白粉的,就是耆那教苦修者;女人当然还是穿着纱丽,没有露体的。他们大半身站在水里,泼水洗头脸上身,然后蹲下去浸泡全身,有的一而再再而三浸水,原来除了自己沐浴在恒河水中,每次浸水是代没有能来的亲友祈福。不远处三个胖太太穿着颜色鲜艳的纱丽(纱丽几乎没有颜色不鲜艳的),手拉手,笑嘻嘻,动作整齐一致地蹲下站起、站起蹲下,一次又一次……她们的亲友真多啊!
从船上看水畔的火光,就知道那里有一场葬礼在举行:在几处特定的临水台阶上,几个人抬着鲜花掩盖的、裹了白布的遗体担架,在恒河水里浸了浸,将上面的鲜花取下,随即抬去近旁的空地上焚化。骨灰就顺手洒到恒河里。他们相信,这样逝者的灵魂就可以升天了。
我想到盛在那些塑料水桶里作为伴手礼的恒河水,里面的成分真是复杂到不可言说……但“圣洁”的意义是绝对不能从世俗的表象来计较的。也许恒河伟大的原因之一,就是如此兼容并蓄吧。
瓦纳那西近旁有鹿野苑(Sarnath),是释迦牟尼成佛后第一次讲经的圣地。公元四到六世纪笈多王朝时代,鹿野苑是当时印度宗教与文化中心,玄奘法师目睹过这里的繁荣盛况。而今在这佛教的发祥地,印度佛教徒却只剩下全国人口的百分之五了。昔日的建筑都不存在了,遗址已成废墟,供人凭吊,但维持得非常整洁。除了少数游客,还是有不少前来朝圣的佛教徒,看来都来自东南亚佛教国家,围坐读经念诵。
鹿也是有的,在炎热的园子里懒洋洋地踱步。近旁有妇人卖给我喂鹿的胡萝卜,可是鹿儿对那些干瘪的胡萝卜条兴趣不大,爱理不理的;比起奈良东大寺会向游客点头鞠躬的驯鹿,这儿的鹿矜持多了。
卡诸拉侯的性爱神庙
络绎不绝到卡诸拉侯(Khajuraho,我们的戏译是“卡猪拉猴”)的游客们不为别的,都是冲着那有名的sextemples——性爱神庙的浮雕去的。
赭色砂岩建成的神庙高耸壮观,分成东西南三处群组,每个群组都有大庙小庙,气势已是慑人。更惊人的是建筑表面刻满了繁复精美至极的人体浮雕,远观是美感,近看是性感,因为几乎全是丰乳肥臀、充满性挑逗的撩人裸体。然而再细看却是喜感——多到不可胜数的肢体全在做那同一桩事,有异性也有同性,有人有兽还有集体多P,而且多半是不可思议的高难度性爱姿势动作(号称有八十多种不同的姿势),看下来的感想是“开什么玩笑,只有瑜伽大师才做得到”,滑稽之感油然而生。更何况雕凿与造型雄浑精美,面对一座又一座如此慑人的艺术巨构,根本想不到淫亵之事去了。
卡诸拉侯的性爱神庙建于一千年前,在当时具有宗教和性教育的意义和功用;之后数百年都被当地人秘而不宣,直到十九世纪才被英国殖民者发现,公之于世。从这些不忸怩不做作、率真到几乎是谐趣的、呈现性爱美好的艺术杰作,可以想象一千年前的中世纪,当时的人对性的坦然健康的心态;对比今天印度对女性的压迫、歧视和性暴力(新闻常报道新娘嫁妆不够就被夫家活活烧死,或者遭到强暴的女孩被父兄当成家族之耻而打死等等),真觉得难以思议。至于全世界产量最大的“宝莱坞”电影,里面的女星无不美艳绝伦,珠光宝气能歌善舞,却无助于对女性的实质保护,或者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
仰着脖子看高处成百上千的雕塑,纵是精彩万状的性爱表演也会吃不消;扭回发酸的脖子回头看到一座平台上,一位穿鲜艳橘色的印度男子在做徐缓的舞蹈动作,颇有几分中国太极拳的味道,他自管自地慢慢做着,也不像是表演。我看了一会不得要领。一个穿着非常华丽的纱丽的女孩,十一二岁吧,走过来跟我用流利的英语打招呼,问我哪里来的之类的问题,并要求合影。我很想问她:你父母亲怎么会让你来看这样的雕塑?当然不会这么冒昧。然后她就跟着跳舞打拳的男子,以及近旁几名男女老少缓步走开,还友善地频频回头跟我摇手道别。我实在猜不出这群人是干什么的。印度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物实在太多了。
“石阶井”
2006年有一部美国电影TheFall,导演是印度裔的Tarsem Singh,故事情节是“说故事”——在洛杉矶的一个医院病房里,受伤住院的男演员对一个跌伤的小女孩说了一个又一个精彩奇诡的冒险故事,而电影拍出的故事场景也奇幻而魅丽。我看出许多地方是在印度拍摄的,其中有一场是在无数几何图形的石阶上,穿着黑衣的兵士在白色的阶梯上上下下奔走,视觉效果好到令我惊艳,当下就决定搜索这处神秘的地方——果然是在印度,叫做“石阶井”(stepwell)。
“石阶井”是印度特有的兼具实用和美学的工程,但是知道的人不多。若不是看了那部电影,也不会知道这样一处奇妙的地方,我立刻将之列入旅行印度的必到之处。目前全印度保存下来的石阶井只有五六处,我们看的这座叫ChandBaori,在拉加斯坦省Abhaneri镇,离斋普尔不算很远。
顾名思义,“石阶井”是建有石阶可以走下去的井。但印度的石阶井壮观无比,且因为层次井然而又繁复,而形成非常美丽的几何图形。石阶是以六阶为一组,几十组成几何图形整齐重叠排列,四面环绕一个其大无比的露天“井”——这原本是藩王的夏宫,有游泳池大的“井”是为着积水取凉,又可作蓄水池用,高处还设有跳水板,可见当时还有水上运动表演助兴。石阶从地面建筑的高度往下建,层层叠叠,所以无论井水多深多浅,水的高度在哪里,都可以循石阶走到水面取水。严整美丽的几何图形,充分显示了古代印度人的数学头脑。
为了看石阶井,必须在附近一个小村落的帐篷里过夜。没有料到“帐篷”竟然跟旅馆房间一样,有水电、有供热水淋浴的浴室、有床有桌椅。与我们这三人小团同时抵达的,还有一组十几个美国人的大团;晚饭后店家安排了篝火晚会,请了一个乐团来跟大家载歌载舞。倦极睡下以后还隐约听见鼓乐歌舞热闹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离开之前还有骑骆驼的节目:颤巍巍地坐在驼峰上,由牵驼人领着在村子里蹓跶。从高大温驯的骆驼背上,村落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的日子显然过得相当可以,可能正是拜观光营地之赐吧。
导游群像
美国的印度旅行社为我们一路安排了地陪,从小伙子到老大爷各个年龄层都有﹐清一色男性——在印度除了空服员,职场很少见女性﹐连服务行业也是。阿旃陀和埃洛拉的导游又老又胖,走几个台阶就气喘吁吁;但有几十年的丰富导游经验,博闻广识,而且英语极好。每到一处生动详尽的解说完毕,就让我们自行爬高下低;待我们精疲力竭出来之后,他已养精蓄锐再作补充说明回答疑问。这两处洞窟是此行的精华重点,碰上好导游是运气。
斋普尔的导游年纪还轻,喜欢跟我们聊家常。他告诉我们,他的太太是大学教育系毕业,却不敢出去工作,因为要搭车到比较偏远的小学去,一个年轻女子怕路上不安全。之前不久正是印度残酷的轮暴案接二连三发生,相信他没有过虑。这个世上第二人口大国,却至少有一半的劳动力是形同虚置的,这是何等的浪费!
我说过印度永远充满惊奇。见识过欧恰的最无厘头的导游之后,我们开始对旅行社雇用的导游素质产生疑虑,这时就出现了阿格拉的博士导游,一位我走了世界许多地方也少见的人才。首先,他仪表堂堂,起码一米九高,器宇轩昂,态度不卑不亢,英语流利非常。去到泰姬陵,一听他开口解说,就发现他的学养见识不是一般导游水平。泰姬陵我们都去过,丈夫还去过不止一次,但听他解说竟还有未曾知道的知识。再谈下去才知道他不仅是美国大学毕业,而且有博士学位,专攻古建筑学。我们听得非常愉快,但他并未喋喋不休,过一阵就会给我们一段悠闲安静的时间,容我们静静体会泰姬陵优雅肃穆的美。他离去以后我们的司机才用尊敬的口吻说:他是一位婆罗门。那是印度种姓制度里最高的一等,司机的口吻像在提及一位王子。
我第一次去泰姬陵的那名导游也算能言善道,曾说过一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到过泰姬陵的,和没有到过泰姬陵的。”我将这话说给这位“超级导游”听,连他都佩服。
我所到过的世界各地,来机场或车站接送的导游,看到客人手忙脚乱对付箱笼行囊,都会很自然地伸手相帮,唯独印度的导游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跟行李挣扎,却一根手指也不动。我正在气不过,导游解释了:这是受雇脚夫的专职,他如果出手就是抢人生意断人生路,以后别想再进车站大门。我们只好入境随俗,雇了脚夫把行李交出去。明明可以省力拖的大皮箱,脚夫全扛在头顶上,头上三个、肩膀上挂一个、手上拎一个,就把三人的行李搞定了。
上一次和丈夫去印度,司机兼导游是位沉默谦和的耆那教徒。几天下来彼此熟了﹐他问了我一个私人问题:太太和先生是媒妁之言(arranged marriage)还是自由恋爱 (love marriage)结婚的?我觉得他问得有意思,故意反问他:你猜呢?他毫不迟疑:一定是媒妁之言。我问何以见得?他的回答很妙:先生和太太一路上都不吵架,只有媒妁之言的夫妻才这样,对不对?我没有回答他而只是大笑,他一定以为自己观察入微,猜对了。
时间和耐心
印度的店主也是一景﹐全都能言善道,戏剧性十足。最难忘的是那位地毯店的老板对我用诗一般的语言说:“把它带回家去吧,让它走进你的记忆之巷……”我说我真的不想买,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了,他摇头晃脑地说(印度人摇头是肯定的表示,可别当作是拒绝):“没关系的,我们印度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性。”
一家颇具规模的大理石店,包着头巾、留着兜腮胡须的锡克店主极具威仪,不像生意人倒像个政治人物;我们喝了几杯奶茶、看了一大堆精美的镶嵌大理石,却一样也没买,他也只是矜持地微笑送客。
小首饰店主则委曲求全,信誓旦旦:“太太,这耳环若不是纯银的,你可以把鞋丢到我脸上!”这可比赌咒发誓了,在印度和中东,鞋子上脸可是莫大的羞辱。还有教我们穿纱丽的布店年轻伙计,有几分羞涩又极其认真﹐把我和女友两人一红一蓝仔细地包裹起来;不过我们后来都没买,因为没有了他我们可不会自己裹纱丽。出了店门我和女友都觉得有些抱歉,但想到当时店里并没有别的顾客,他们在店里也没别的事可作,把两位女顾客包裹起来也算是打发时间吧。
在美国我们有位印度朋友,为儿子庆祝一周岁生日(这在印度家庭可是重大的日子),邀请了我们和两家日本人,以及许多他们的印度亲友,包下一家印度餐馆举行庆生晚宴。请帖上写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我们六点七分到达,空洞洞的餐馆里,两名员工正在布置场地,看到我们彼此都以为走错了地方。三分钟后,两家日本人到达。六点半,总算有一家印度人出现,但不是主人家。六点四十五分,主人夫妇抱着小寿星出现。七点半以后,其他的印度宾客陆续来到,自助餐才开始上菜。八点左右才是大部分宾客不慌不忙的莅临时段。
我后来发现:六点半到达的那家印度太太是唯一穿西式服装、并且与我们以英语交谈的;后来的印度女眷都穿着美丽的纱丽,只理会她们的同胞。宴会的主人来到西方国家也有几年了,还是位科学家,我们原以为他的“西化”程度应该很深了;但经此一役,才惊觉自己对印度的认识还是不够。那位地毯店老板对我说的名言“我们印度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此时更显现意义了。
“印度治好了我的忧郁症!”
我们三人一团,到每个地方都有旅行社安排好的车、司机和导游,所以没有什么机会遇到其他游客,尤其是同胞。只有从卡诸拉侯出来,乘车走小公路的途中,在一处英国殖民地时代的庄园午餐,那里除了大餐厅还有室外喝茶的草坪、景观甚佳的天台,用来作为旅游团的歇脚处,才有机会遇见其他团和几位说华语的同胞。
其中一位来自中国西南的中年女士,像是他乡遇故知般地跟我聊上了。她告诉我:丈夫要跟她离婚,她因此患上了忧郁症,决定出来旅行散心。自从来到印度,看见这许多的人过的是难以想象的贫穷日子,相比之下觉得自己婚姻不如意实在没什么大不了。她说:“你看,我现在在笑,来印度之前有很长久的时间我已经不会笑了。印度治好了我的忧郁症!”
我想到近几十年来,西方人到东方探索哲学、宗教和性灵,到印度寻找人生的真谛,文学和电影不乏这类题材,不过都不及这位女士如此直截了当。作为百年殖民主的英国人,对印度情意结最难解,多少文学作品描述这颗“皇冠上的宝石”,即使到今天仍然不能忘情,只是少了些那份居高临下的殖民优越感吧。去年有一部极受欢迎的英国喜剧电影《金盏花大酒店》(TheBest Exotic Marigold hotel),演的是几个负担不起退休后生计的英国老头老太,决定搬去生活廉宜的印度居住,有限的老本够他们在那里度余生。虽是喜剧,日暮途穷的大英帝国子民如此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还是未免凄凉。
当然,印度也在改变中,虽然步伐缓慢:十多年前来印度,斋蒲尔和德里之间的公路只有两条线道,车辆随心所欲靠左或靠右行驶,惊险的情状让我一路担心无法活着回家。当时的公路上有从容漫步的大象、山羊、骆驼、孔雀、圣牛,路边还有如假包换的眼镜蛇;我一走近,地摊上的弄蛇人吹起长笛,蛇就从竹篓里探起头来。现在这条公路扩大了,动物少见了,虽然车辆更形拥挤,至少大货车没有冲着我迎面而来。观光点果然还有蛇摊,摊主懒洋洋吹起几个音,我走过去一看,竹篓里纹丝不动地立着一条——塑料假蛇!
锡克庙
我们对印度人中那些包着头巾的锡克人(Sikhs)很有兴趣,在德里就专程参观了锡克庙。其实所谓锡克人并非一个人种,而是指锡克教的信徒。在以印度教为主的印度,锡克教徒只有总人口的百分之二都不到,可是政府官员里的比例竟高达五分之一;现在的总理辛格就是锡克人,Singh是锡克男性最常见的姓。
记得从前上海人叫印度人“红头阿三”,这当然是带有歧视意味的称呼,而这“红头”的由来就是锡克人头上包的头巾——锡克男人不得剪发剃须,头发一定要用长巾缠包起来。那时许多锡克人在上海租界做保安或门房的工作,中国人便以为印度人全都是这个打扮。
锡克教义相信众生平等,所以反对种姓制度,也不歧视妇女。他们财力雄厚,寺庙多是金碧辉煌,而且慷慨布施,为大众提供食物和医疗,即使不是他们的教众也不排斥。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他们很有好感,希望多了解一些。
参观锡克庙没有严格的规矩,只需包上他们提供的橙色头巾、脱掉鞋子,就可以进入参观。他们重视洁净,园区一定有一口极大、极干净的水池。每天不知要提供多少人饮食的厨房大得像球场,也是非常干净敞亮,这在印度实在少见。妇女在里面一边工作一边谈笑,小孩子就在空旷的磨石子地上玩耍。有个男人在发放看起来像奶油酥饼似的东西,我好奇上前讨了一块吃下——这在印度其他地方是绝对不敢的。
锡克,还有帕西(Parsi,原为波斯拜火教移民到印度的后人),在印度的人口和宗教信仰上都是少数,却是经济实力强大的团体。帕西人以慈善捐助慷慨著称,而锡克的团结和对族人的福利照顾且兼及他人,在印度这个人口众多的超大国家里,是一股并不微小的正面力量。
龙与象
想跟印度人打交道,就算不去印度也有很多机会。在美国,通过电话提供电脑维修、订票或查账等服务的常是万里外的印度人,口音不大好懂但态度一般不错,知识也到位。我住在加州“硅谷”一带,这里印度人口众多,我们有时还造访印度杂货店,买些地道的香料。硅谷的IC(集成电路)工业,I和C两字母就被戏称是代表“印度”和“中国”——没有这两大民族分别承担电脑软件和硬件的重任,很可能就没有这里的IC工业,甚至没有硅谷这个地方了。
India和China这两大至今存在的古文明,当然时时处处被比较着,彼此更难免有相互较量的意味。
我们在中国旅行,已经视无远弗届的铁路和正点的班车为理所当然,还有高速动车和高铁;在印度也想体验浪漫的火车之旅,却发现全国的火车轨道宽窄不一,买票乘车都不简单,误点更是常事。可是周遭廿一世纪的印度人,似乎对许多上个世纪、甚至更久远之前的现象,并没有太多的焦虑。这个民族没有把聪明才智放在科举八股文上,却极擅长抽象思考,据说“零”的观念就是印度人发明的。也许因为如此,他们对时间的观念也不大一样,“我们印度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那句名言真是其来有自的。
印度是民主国家,官员民选,所以街头各色各样候选人的广告牌特多。但很大比例的选民不识字,候选人的照片就很重要。我们在印度从南到北,街头路边甚至大小车辆上,无处不见一大群人头照片,一问全是各式各样选举的候选人;有俊男美女,也有不少穿金戴银像土豪或者黑道老大的人物,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我心想老百姓真的搞得清楚这些人吗?住贫民窟的人和住豪宅的人一样都有投票权,但这些照片里的人有真的能为他们解决问题吗?
语言文字不统一,也是这个大国的头痛问题之一。虽说联邦政府钦定印度语和英语,到了地方上还是要辅以第三种当地语文;而且宪法条款里的法定语言有二十二种,更不用说成百上千的方言了。像泰戈尔的诗,多数就是以他的母语孟加拉语写成的。虽然法律上否定了种姓阶级制度,但实际上还普遍存在,导致的社会地位和性别不平等的问题,也反映在时常可见的社会新闻里。
这个奇妙的国家,一方面可以放卫星爆核弹,前不久还送了太空船去绕火星;可同时却发生一则闹剧:一位印度教大师梦到北方邦某处宫殿地下藏有千吨黄金,报告给地方政府,政府还真的大动干戈去挖掘——当然是徒劳无功。中世纪与廿一世纪并存不悖,也正是印度文化和风情的迷人之处。
龙与象都在长远的历史长河中跋涉,有过无数颠踬却从未湮没。这两大神兽如果互斗,不免两败俱伤让渔翁得利;若相辅相成,则岂止是硅谷的IC盛事而已!
文/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