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阔的田野上,4名穿着粉色练功服的芭蕾女孩伸展双手,下颚高抬,望向天际。她们脚下是枯草覆盖的田地,天上是厚重的云,远处有深绿的树——在北京荷风艺术基金会的帮助下,这些河北省安新县端村的孩子们,正在接受来自中央芭蕾舞团艺术家免费、纯正的芭蕾培训。
基金会创始人李风,正在和志愿者们一道,实践着他们的乡村儿童艺术实验,赋予身处贫困中的儿童以骄傲、自信和尊严。他希望借此呼吁全社会关注艺术的教育、普及与发展,强壮国民精神,推动社会进步。
荷风初起
如果不是捐资改造一间芭蕾练功房,李风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地板胶的厚度是以毫米计的,最小差距可能只有0.5毫米;把竿的学问也不少,中国常见的那种把竿固定在墙上,只有一个高度,过时而笨重。
幸好,在外援中央芭蕾舞团和北京舞蹈学院的支持下,2012年6月,中国第一家农村儿童芭蕾舞团培训中心在河北小村庄端村成立,首批20位学员全都是村里娃。之后又陆续组成了话剧团、合唱团、管弦乐团、美术班。师资来头都不小,分别是中央戏剧学院、中央歌剧院、中央音乐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
作为投资公司董事长,李风曾策划过画展,办过剧团。他热爱艺术,多次游历欧洲,最后得出结论:艺术和一个社会的文明发展有着互为因果的紧密联系。2011年起,他正式筹建一个致力于艺术教育、普及、出版的基金会,希望以艺术的力量改变中国。今年5月,这家基金会终于正式注册。
基金会最终定名为“荷风”:“荷,指刚刚开启人生之路的少年儿童,亦指成年人心中对于艺术葆有的一份钟爱,人们对美的欣赏始终有所需要,心中之荷予心灵以慰藉;风,指艺术的力量虽如风般无状无形,却拂彻大地、感染众生……”之后,他决定将这个基金会的项目安放在农村,让被艺术教育遗忘的农村孩子,成为命运的宠儿。
他选择的是河北省安新县端村,他父亲的家乡。安新县位于河北省中部地区,以“白洋淀”出名。抗日战争时,上万亩芦苇荡里走出过雁翎队、小兵张嘎。如今这里是国家5A级风景旅游区。李风的父亲出生在端村,后来跟着爷爷闹革命,离开家乡。
2009年,李风的大哥去世,临终前还念念不忘他曾在安新县城捐建的一所小学。为了继承大哥遗志,李风的二哥、中国知名投资银行家方风雷决定,将端村原有的3所老旧小学合并,建设一所新的端村学校。
为此,李家寻找到的合作伙伴是端村另一个著名家族:王家。王家曾有六兄弟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都在国民党军队中担任要职,其中一位后人王志刚现掌管着台北101大厦,是台北世界贸易中心董事长。
起初,没多少人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有人问,农村艺术教育,吹吹唢呐、葫芦丝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学芭蕾?李风却不这么想:“我希望还艺术以本来的、完整的面目。”
这个被形容为“理想主义得不靠谱”的家伙,初期还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让学生们演出《天鹅湖》中的群舞,舞台就搭在白洋淀岸边,孩子们表演谢幕后,一头扎进白洋淀湛清碧绿的水花中”。
他还期待能组建成像维也纳、圣马可童声合唱团那样的儿童合唱团,拥有纯净、灵秀的童声,甚至赞美诗也不妨尝试。
为管弦乐团挑选学员的那一天,村里起了风沙。孩子们由老师领着,一个个裹得鼓鼓囊囊,穿过重重阴霾而来。不少孩子在那一天第一次听到古典音乐,是德沃夏克的《思乡曲》和贝多芬的《爱格蒙特》序曲。窗外北风呼啸、灰云低垂,一屋子志愿者、家长和孩子,怀揣着一个未知的梦想,兴奋中带着迷茫。
李风说,那幕场景,他至今无法忘记。
从零开始
2013年2月底,李风辗转找到北京舞蹈学院芭蕾舞系书记关於,邀请他出任端村项目的芭蕾教师。关於今年42岁,曾想过退休后到云南乡村教孩子学习芭蕾,不料这个机会提前到来,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说,见过李风的当晚,兴奋得手书“荷风”二字。
著名小号演奏家、中央音乐学院教授陈光,也带领团队加入。学生黄伟男,一个胖胖的北京大三男孩,成为志愿者之一。
双休日的课程都排满了。周六是管弦、绘画、合唱、话剧课,周日则是芭蕾。早上7点,志愿老师们集合从北京出发,授课后下午返回。
教师的包车、午餐等费用,全部由基金会开支;孩子们上课免费,乐器由基金会购买,课后还可以带回家练习。不过,基金会的启动资金只有200万元,全部出自李风个人腰包。
关於最开始的工作,是从“进练功房,一律脱鞋”教起,但河北农村实在没这习惯,常有孩子穿着鞋就噌噌地往里跑。他还教孩子们不要涂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只能戴黑色发卡,练功服的裙带、鞋子鞋带,都不能露在外面。“学习艺术,要从干净、优美的习惯开始。”
第二堂课,他就特别通知,孩子们的女性家长一定到场,他要教她们怎么为女儿盘出一个圆润的高发髻,束住头发的发箍必须扎得严实,不能松散,以防甩进舞伴的眼睛里。单这件事,他就手把手地教了两节课。
来自城里的老师,有时会不自觉地将村里孩子与城里孩子比较。他们都能够乖乖听讲,但基础更差的村里孩子明显比城里孩子更认真。学习芭蕾的孩子,要先练习压腿、劈叉。关於要求她们,觉得疼时,可以流泪,但不能出声。结果真没有一个人哭出声音。
渐渐地,关老师不在,女孩们也会自主地安排练习;上课结束,有人忘记拿毛巾回到练功房,着急之中也没忘记先脱下鞋。如此种种,关於欣慰且满意——尽管这些女孩没有优越的身体条件、没有扎实的基本功,但她们却真心热爱芭蕾,而芭蕾也让她们发生变化。
关於觉得,对这些农村女孩来说,芭蕾的技巧并没有那么重要。芭蕾作为一种艺术,将善与美融入孩子的脑海与生活,从此改变她们的人生,进而改变这个世界。
让他坚定这决心的,是一瓶矿泉水的故事。初到白洋淀时,他和老师们参观小码头。突然,一位陌生的中年人往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瓶矿泉水,没等老师们反应过来,就默默离开了。关於后来知道,那是一位学生家长,在码头旁卖矿泉水为生。
见惯了大场面的关於感动不已。那天的记录里,这位平时出场费以时薪千元计的老师写道:“我决意要在这里将最纯正的芭蕾教下去。”
真想再回到一年级
如果没有小提琴,女孩张腾澳的课余生活极其有限:不是呆在家里看古装穿越剧,就是和小伙伴们在村里过家家。但最近两个月来,每天下午4点到6点,她多了一项雷打不动的日程:去另一个女孩王韵家,一起练习小提琴。2013年8月24日这天下午,王韵家里聚集了三个女孩两个男孩,眼看着家长们到了,王韵妈妈开了空调、买了汽水,然后自己抱着还在吃奶的小儿子悄悄躲了出去。她担心自己不懂音乐,帮不上忙,反而怕小儿子吵闹,误了正事。
这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承担着卧室、客厅、餐厅的全部功能。家具半新不旧,冰箱、电脑、空调一应俱全,沙发盖布雪白,地板砖擦得锃亮。这样简朴干净的家居布置,就是端村普通人家的样子。
不论是张腾澳还是王韵,此前的生活都与艺术毫无关系。安新县城有艺术培训班,教电子琴、舞蹈和绘画,但从村里到县城只有一趟公交车,每节课收取三四十元钱费用,一切都似乎异常遥远。
和村里大多数家庭一样,王韵爸爸在外地打工,过年时才回家一次。靠每个月三千块钱的工资,他要养活一家四口。王韵妈妈在家,靠做来料加工贴补家用:轧一个枕头4角钱,或缝一件棉袄9块钱。
5个孩子拉一阵琴,歇一阵,玩闹一阵。空闲时,妈妈们各自聊着天,不时有家长出去买冰棒、饮料回来分享。小提琴联合练习的临时教练,是张腾澳的妈妈李芳。她每次陪着女儿上课,学得比女儿还快,重要的是,她是家长中少有的会打节奏的,知道《小星星》这首歌,每句结束时应该拖满两拍。她从小就想学电子琴,但直到初中毕业,当了售票员,结婚生娃,都没能实现这个心愿。看着自己的女儿学上了小提琴,“也算是离我的梦想近了一步”。
芭蕾班班长马雪晴,高而瘦,眉眼细长。以前走路,她的膝盖常不自觉地打弯。练习芭蕾要求身板挺直,她由此觉得自己长高了一些。不过,另一个“坏”毛病随即出现了,她常常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踮起了脚尖。“每当跳舞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从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孩,变成高贵、美丽的舞蹈家。”马雪晴喜欢说话,跳舞时却认真而沉默,不只伙伴们奇怪,她也觉得自己突然间变得冷静。
接受了半年的培训后,她在新学期里升入初中。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时间和精力坚持,与一位朋友说起时,她们感慨,“真想再回到一年级,那样还能学6年。”
端村小学开学后,教学楼200平方米的地下室成为艺术教育活动场所。基金会还坚持请县里公开招聘了3位大学毕业的专业音乐教师,希望能够由此覆盖更多孩子。
与孩子们打交道的时间长了,李风觉得自己的内心也变得柔软宁静。他渐渐改变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比如,不再强求高品质童声合唱团,“只要将孩子们的天性唱出来,活泼、喜庆,就足够了。”
基金会还在设计其他项目,比如出版艺术普及碟片、艺术书籍、举办国际比赛、开展针对乡村青少年的艺术夏令营。
众多无私的帮助与呼应,李风仍然将其归为艺术的力量。“做一点高尚的事情,面向一点美好的现实,我们才会一点点高尚起来,而生活才会一点点地改变,变得比想象更加美好。”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13年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