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中)与肖玉瑞等医生在讨论老人的治疗方案。 (九院供图)
■文汇报首席记者 唐闻佳
最近,上海第九人民医院来了一批特殊患者:他们平均年龄80岁,均来自浙江,伤口出奇地一致--双脚溃烂,不时渗出的鲜血与结痂的旧伤裹缠在一起,令人不忍直视。他们来自“烂脚村”。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对许多人来说这段历史已封存于父辈的记忆里,可对“烂脚村”的这群老人而言,一切仍历历在目--创伤就烙刻在他们的双腿上,直至今日。医生说,比起生理上的创口,他们心理的创口也一直迁延不愈……
还有约800双“长毛的脚”
1月23日,九院创伤修复病房,记者第一次见到83岁的傅君华和65岁的李仲明,他们一个是丽水人,一个是金华人。
“这是我们这次最早选择接治、也是最重的两个病人,现在都准备出院了。”九院创面修复医生谢挺说,春节后,还有一批类似的病人要来,浙江省总计这样的病人约有800名,可能都要来治疗。
在九院已接治的十多名病人中,最大的89岁。谢挺要给他们单独编一个病例文件,但文件名想了很久,最后他敲了这样一个名字:“浙江省抗战时期遗留创面患者”。
这群患者与一段历史公案有关。要揭开这个历史盖子,王选是一个绕不开的人。她是这次“烂脚村”老人来沪就医的总协调人。而她,在国际社会还有一个更响的名头:中国细菌战受害者诉讼原告团团长,跟日本政府打了十多年的官司。但迄今为止,日本法院在法律上认定了侵华日军曾在中国实施了细菌战的事实,但对中国民间索赔的要求依然予以驳回。
去年9月,在王选的陪同下,上海市创面修复研究中心主任、瑞金医院烧伤研究所所长陆树良教授,九院肖玉瑞教授及谢挺医生等人到浙江做前期调查,评估伤员是否适合来上海治疗。
九院创面修复学科带头人肖玉瑞教授诉说了第一次见到李仲明的那一幕:他用肮脏的旧报纸裹着烂脚,脓水依然不断涌出,报纸里钻出一根根白毛。肖玉瑞说,这都是霉菌。
“我们一眼就看得出,这能治。”肖玉瑞说,去年,上海市创面修复研究中心牵头,启动针对这批老人的来沪诊疗计划。这是一次免费治疗,费用主要由浙江当地卫生计生委报销,以及社会募集的善款。
这注定不是一次简单的治疗
这注定不是一次简单的治疗,不然,老人的伤也不会持续近70年未愈。炭疽病毒的治疗本身是一个医学难题,更何况病程如此之长,让很多伤口的病理趋同,难辨原貌、难寻缘由。
在傅君华儿子傅有平的记忆里,这是一种怪病,家乡好多山村都染了这种病,“从小除了我父亲,我看到很多烂脚,爸爸说,他就是小时候被草丛划到脚,起了泡,伤口一直不好,最后越来越大”。
在浙江丽水、衢州、金华等地,当地老百姓流传着一个说法,“土里有毒”。为此,“烂脚村”成了浙江当地不少村子的共用别名。
怎么治疗这群久治不愈、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人?上海医生们制订了两步走方案:第一步,准备创面床;第二步,植皮。其中,创面床的准备是决定伤口愈合的关键。谢挺解释,由于这群伤者的伤口迟迟未愈,组织开始纤维化,形成一层厚厚的纤维板。这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阻止外头细菌往里面钻--这也是人体很神奇的地方,会启动自我保护程序;但同时,它又阻止了里面的血管长出来,所以伤口很难愈合,长期溃烂。
此次治疗需要把纤维板打薄,对于部分病人,还需要用持续封闭负压引流,改善内部血液供应情况,让血管快速生长出来。此后,医生即可开展植皮手术,从头皮取皮,剪成小块,挑选腿部受皮率较高的地方种植上新皮。
“活示范”让更多老人愿意来治病
从首批治疗患者来看,所有病人的皮片存活率在90%以上,治疗效果喜人。九院的创伤修复团队预计,根据现有治疗策略,一个病人疗程在3周左右。
“第一批老人治疗好,回到家乡,对其他老人来说是很好的'活示范'。”九院医生吴敏洁说,组织这群老人来上海看病,颇费周折。许多老人不愿意来。为了说动傅君华来上海看病,王选和志愿者们足足动员了两周,傅有平是主要的反对者。“以前为了这毛病到处看过,不见好。我担心他一把年纪,烂脚没治好,屁股又烂了。”傅君华听说要植皮,以为是从屁股上取皮,对这次治疗不抱希望。
好不容易把老人“哄”进医院,还有更大的麻烦。65岁的李仲明住进九院,就拒绝治疗,为了脱裤子这件事,老人和家里人吵了两次,最后老人自己哭了。第二周,医生准备给他做扩创手术,老人把10件衣服穿在身上。到取皮环节,要剃头,老人又死活不肯。
“他哭闹,其实是缺乏安全感,多年的病痛让他生性孤僻,精神上出现了问题。”王选说,常人很难想象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设想一下,因为常年腐烂不愈的伤口,让活着的人散发着恶臭味,谁愿意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为了这群特殊患者,九院修复病房的医生护士们用自己的举动逐渐融化这群老人心中的坚冰。王选记得,李仲明到九院的第一天,医生吴敏洁二话不说就跑上去给他洗脚。“这一幕我看得都惊住了,在浙江我带着他们去换过药,有的医生戴着4只口罩出诊,还有的怕感染,碰都不敢碰。”对此,吴敏洁却说,慢性细菌需要大量流水清创,为后续治疗打基础,“这并不值得拿出来说”。
肖玉瑞说:“作为医务工作者,我们还证明不了这到底是如何造成的,但是我们完全清楚这个创面有六七十年之久,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对伤者都是极其痛苦的。”
春节后,还有更多老人将走出山村,来上海治疗,其中有一名93岁的老人。事实上,“烂脚村”尚在世的老人已经不多了,更多老人因创面长期暴露的感染或其他原因已过世。
相比已经“申遗”的南京大屠杀和日军强征“慰安妇”档案,外界对细菌战仍知之甚少。无论是王选还是上海的这群医生,采访中他们无不流露出一种使命感,他们的担心是:这场浩劫只怕尚未清晰,就被彻底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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