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宵节,贺老在自己的斗室晤见友人,谈到兴头上,开怀不已。
本报首席记者 王彦 记者 徐维欣
他是浅海里的蛟龙,在连环画这个曾被高人雅士、被学院派小视的领域成长为一代大师;他也是洪流里的清泉,在当今被虚名浮利遮蔽的“商品画”时代,坚守内心的陋室与纯净。
昨晚7点30分许,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在瑞金医院病逝,享年94岁。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文联主席、著名画家施大畏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那个把中国连环画带到世界舞台、让我们的人物白描得以媲美世界伟大作品的人走了。但我们不悲观,因为他告诫自己的艺术追求、影响后辈的艺术理念以及留给现世的高蹈艺品,都是值得中国画界、艺术界回味并珍视的瑰宝。”
据贺老的朋友张先生透露,昨天他接到贺友直家属的求助电话后,和救护车同时抵达医院。“下午4点时候,可能是回光返照,他拉住我的手说,‘麻烦侬了,。”不多时后贺老不省人事,晚上7点又吐血多次。瑞金医院医护人员说,导致贺老去世的病症还是突发的上消化道出血,俗称“胃出血”。
贺老的夫人回忆说,老头子早上状态还不错,自己下了面条,后来宁波美术馆来了人,跟他谈论捐赠和展览的事情,说择日要用车来接他。客人走了之后,贺友直去了一次卫生间,许久没有动静,推门发现,老先生已经昏迷,面部身上有血,赶忙求助送诊。“客人一走,老头子还挺开心的。他跟我讲,春天回宁波的话,不要坐汽车,要坐高铁去,因为他还没有乘过。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他跟我讲的最后几句话。”
昨晚23点40分,记者代表文汇报特意赶到巨鹿路贺友直长期居住的家中。贺友直那间30余平方米的小屋,已经布置成悼念的灵堂。
红烛燃起,小屋墙壁照片中的贺老笑意盈盈,目光炯炯有神。简单的灵台上摆放着几盆点心,旁边则是一座贺老自画像的雕塑,一副硕大眼镜架在塑像的鼻梁之上,彰显着当年贺友直鹤发童颜的风采。
狭小的居所中,贺老的夫人、子女、亲朋默默无语,一双双熬红的眼睛透露着对老人驾鹤西去的不舍。虽然已近午夜,但前来祭奠的贺老生前好友、画迷,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来客在静默中点香、鞠躬、离去。记者从贺老寓所离开时,楼下又晃动着好几个身影。或许怕打扰家属休息,又或许怕给家属再添悲伤,他们在楼下鞠了躬之后,缓步离开。只是这个过往承载了贺老无数欢声笑语的小屋,恐怕无眠了。
对自己:“我不是大师,只是画匠”
贺友直是特定时代造就的连环画家,一直以平实白描的手法致力于描摹人物造型、生活场景及总体构图。在他的笔下,连环画脱离了“小儿科”而蔚为大观。恰如美术评论家谢春彦所言:“其为人之风格亦确如是,亦确如他笔下主要的形式白描,一管7寸叶茎笔不离,一根墨线儿到底,光明磊落,是绝无什么枝蔓的。然即如清清之泉,其亦必有艰难的出处,波折宛转起伏回还,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于中国当代美术史,贺友直的名字无法绕开。他在1960年代创作的长篇连环画 《山乡巨变》 是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作,真正将中国连环画带给世界。他为连环画开辟的“三小”———小动作、小道具、小情节的创作理念,替中国传统的白描、插图找到了独特的出路。彼时,贺友直的连环画、齐白石的变法丹青、林风眠的中西妙合、潘天寿的文人画变体、叶浅予的舞蹈速写、黄永玉的 《阿诗玛》 版画、李可染的长江写生等,共同构成的美术浪潮,震动、唤醒并影响了中国一代美术人士的眼、手、心。评论界常说,贺友直的连环画中,人们看到的不仅是一幅幅风俗画,更可以藉此追寻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贺友直的连环画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小人书”,而是一代人的集体“文化记忆”。
虽然如今的名家常说,自己从小就临摹贺老的作品,但这位从底层成长而起的人物,却总习惯放低自己:“千万不要称我为‘线描大师,,称不上,‘大师,这两字要说,过200年、300年。顶多是画匠,画小画的画匠。”20多年前,功成名就的他与谢春彦往新加坡办画展,谢春彦替画册起了个宏大的名字,当事人直摆手:“还是简单的《贺友直画故事》 好。”人人都道 《山乡巨变》 可扛鼎,他却说最喜欢 《朝阳沟》,“因为真正看见了知识女性下乡的神采,在画画30年后才真正懂得连环画”。
对后辈:“小鬼,你好好画”
2014年12月,上海市第六届文学艺术奖评选,荣获终身成就奖的贺友直在后台遇上杰出贡献奖得主施大畏。“我刚进人民美术出版社,绘画时常一转身才惊觉老师背后注视的目光,听他叫我‘小鬼,。”施大畏说,那嘱托响起在30多年前,却是贺老师留给自己、也留给后辈最朴实却有大义的箴言。
“小鬼,你好好画。”简单6个字,谁说不是贺老来自民间的深沉感悟与底层视角。
1959年,上海人美社派贺友直去画反映农村搞合作化的作品 《山乡巨变》。贺友直对农村生活并不陌生,《山乡巨变》 清新细腻的基调、富有幽默感的人物,也与他的性格、兴趣比较接近。接到任务后,贺友直就奔赴湖南下生活。一去几个月,犁田、耕种、舀粪,与农民保持“三同”。久而久之,老乡们都夸他“内行”。后来,他带着学生下生活时说:“知识分子要真正做到和农民打成一片,谈何容易? 能做到像个农民就很不错了,至少不让人家对你生厌。”
1980年,他应邀到中央美术学院教学。礼堂里人头济济,贺友直开口就“自揭底细”:“我是1937届的。”下面有人猜是1937年毕业于比利时、巴黎、美专的或者鲁艺的,贺友直回答“小学毕业”。面对哄堂大笑,他正色道:“我是没有什么文化的,所以我珍惜现在学习的环境及展示的舞台。我就是一直没有放弃,才能在64开小本上,在方寸小框框里一步步提高。”再过半年,谢春彦进京看望老友,“他俨然是当时中央美院最受欢迎的教授。美院周六有内部电影票,这样的稀缺品,学生们都会悄悄塞给贺老师。”
对现世:“人民和国家没有忘记我,谢谢”
纵观历史上有“大成就者”,无不十分懂得感恩,贺友直亦然。他说,如果没有出版社的创作舞台,如果没有周围人的引导帮助,靠个人奋斗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他拒绝旁人劝他转战国画的“美意”,更早早捐赠毕生艺术精华。
2002年,八十高龄的贺友直创作出白描巨制 《申江风情录》,以白描的特有魅力,描绘出小街之百态。2003年底,他根据儿时记忆,为家乡父老创作了《新碶老街风情录》 组画。再往后,《申江风情录———小街世象》 《老上海360行》 《弄堂里的老上海人》 等一系列老上海风俗画,再次震动业界。92岁高龄时,贺友直发表“上海市民生态录 《走街串巷忆旧事》”,一图一文,用艺术与文学,幽默而犀利地针砭时弊,将百年上海之风貌、得失全然铺展在市民面前。贺友直笔耕不辍不为稻粱谋,更多是为了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抢救一份珍贵的记忆。正如他所言:“我来自民间,所以我懂得升斗小民。”
虽说“从没读过有文凭的学校”,也始终“无官一身轻”,但2012年获颁“上海文艺家终身荣誉奖”,他领到了10万元奖金,转身都捐给了他当年就读的宁波北仑新碶小学的贫苦学子。中华艺术宫开馆时,他手一挥,《山乡巨变》 《小二黑结婚》 《白光》 全都贡献了出去。陆陆续续地,《李双双》 《朝阳沟》 《十五贯》 等34部连环画原稿等都捐赠给了公益性文化机构。谢春彦喟叹:“每每看着他把2元、3元、直到200元、500元的稿费一笔笔记在小抄本里,唯干净、辛勤之心可以评说一二。”施大畏更借自嘲以叹老师的艺术坚贞:“我是从连环画逃出的‘叛徒,,更知坚守方寸天地、岿然难撼的艺术献身精神有多弥足珍贵。”
2014年12月,贺友直获得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颁奖仪式上,他的幽默和直率令人印象深刻。他说,自己的信念是画好每一本连环画,画一本一个样。“我还要说thankyou,今天我能站在这里,要谢谢党、人民和社会。Stop了。领这个奖我很难为情,因为我赖以为人民服务的阵地已经没有